四喜忧国






朱四喜在完成了告全国军民同胞书的那天晚上用大牙撬开一瓶红标米酒,忽然间觉得精神抖擞起来。他的老婆仍像平日一样隔着甘蔗板向外间屋抛送鼾声,并且不时将竹床压得咿哑作响;他的小儿子来宝在窗下吹塑胶口琴;来宝的三个哥哥来福、来财和来寿则围坐在饭桌的另外三边打瞌睡、念英文以及赞美小耶稣。这些声音都扰不着朱四喜,他把斟冒了沿儿的酒汁从桌面上吸吮入腹,觉得世界真是饱满来劲儿。一切仿佛正要重新开始。“这就对了!”他顺手拂开面前散落的花生壳儿,捧起文告来,环视一圈他的四个儿子,点点头,又强调了一遍:“这就对了!”


这种满意的感觉持续了三个钟头之久。其间他不厌其烦地向儿子们逐字逐句解说他这篇文告的内容、用意和精神。直到十一点四十分,古兰花咿咿哑哑地起床,手腕上搭着塑胶围裙、橡皮水管和一只洗衣粉提袋,对丈夫说:“废话!”然后一巴掌甩在来福的后脑勺上,道:“走啊!”母子俩挤挤撞撞推门出去,朱四喜才听见来宝吹口琴的声音,以及夹杂在琴音中间“He is a teacher. I am a student.”和“我们却ㄒㄧㄢˋ ㄇㄨˋ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哥,ㄒㄧㄢˋ ㄇㄨˋ是什么意思?”来财皱着眉,老大不情愿地抢过那本浅明白话《圣经》来,望一眼注着注音符号的那两个字,懒声说道:“这你都不懂?老师没教吗?”“又不是课本的,王彼得借我的书啦。”来寿瘪着嘴说。来财把《圣经》扔还他,道:“别人有,你没有,你就会‘羡慕’;这就叫‘羡慕’。懂不懂?”朱四喜在此时沉沉睡去,又梦见他把家里的墙板粉刷了一遍。


即使他能分辨得出那些字有什么意思?那些字指的是哪些事物?他也未必对艾森豪有进一步的认识……


其实,他从来不曾粉刷过墙板。这两间破房要是真有那一天髹上了白漆白粉,一大杂院的街坊都会笑说:“朱四喜这老小子中了爱国奖券了。”笑声会穿出整片违章建筑区。一直漫过仁爱路去。朱四喜宁愿和杂院里随便哪个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对坐比穷比病比落难,也不能稍露一些儿暴发气,也不能粉刷房子。


所以朱家的墙板和张家、李家、王家的墙板总然是一个样儿,糊满了报纸;也许只是《中央日报》和《民族晚报》的差别罢了。早些年,朱四喜不大认得字儿,可也帮衬了前院派报的王昌远一回,订了份《中央日报》。王昌远毕竟是个会营生的,派着派着报,还挣到一份代办广告的差使,逢着礼拜,就有那加印画刊的报社给附送几十张。自凡是卖不了的,王昌远就往各院里挨家挨户分送分送;从此以后,杂院里头家家的墙板都现了色彩--有珍娜露露‧布丽姬妲,奥黛丽‧赫本,到后来还有梁兄哥和乐蒂。那时节朱四喜和王昌远都还没成家,两间六席大的房子里装着十几二十个电影明星也不嫌挤。竹床就是那时候儿添置的,任朱四喜在上头冲着明星照片跑一夜的马也不会咿哑乱响。


除了闲慌无事跑跑马,朱四喜对墙板上的报纸仍然是敬意十足。不挑水肥的时节,他一多半儿都待在屋里看墙认字儿。他和杨人龙之间的友谊也就是在认字儿上建立起来的。杨人龙从前在老家念过师范,能一口气念下半篇社论来,连眼子也不眨一眨。通常他就这么念着,朱四喜一面听、一面认,由着杨人龙扰他一顿酒饭或者两杯酽茶就是了。杨人龙教他干儿子给毒死之后,朱四喜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不大长进,仿佛真正失学了,再也不能增加智识了。这种感觉加上他对杨人龙的怀念,常会使他创造一些记忆,他会对来福、来财、来宝和来寿说:“开玩笑!杨大爷的学问可大了--你们是没赶上见他一见,人家肚子里装着多少书本?整张整张的报纸--什么新闻、什么社论,一写就是一大篇!开玩笑!”有时他会顺手指着一张污黄垢黑的旧报说:“喏,那就是你们杨大爷写的。”


来福哥儿四个确乎是生得晚些--要不是朱四喜强把古兰花剃光了半边头发、拿鞋带子绑在竹床上硬搞了那么几回,恐怕来福根本不会出生呢。


这么个搞法儿是王昌远给提点的--不过,晚两年王昌远也娶了亲,又随他女人信了主耶稣,便再也不肯承认:他曾经出过这种坏主意。倒是古兰花怀了身孕之后,却不再三天两头逃家“回花莲”了。朱四喜在那时节劝过杨人龙:“把金子卖了,再上个会,凑几万是几万,好歹成个家不?”“错啦!”杨人龙指了指朱四喜床头墙板上的一张画报,说:“完全弄错啦!”那是四张照片,打从左边起,依次分别是美国总统艾森豪、中国小姐刘秀嫚、配戴自制防毒面具的国军战士和台糖公司发展养猪事业所养就的一条千斤大猪公。“你瞧!”杨人龙拿食指朝墙板狠狠敲了几下:“明明是‘左起,’偏偏写成了‘右起’这一下好--艾森豪变做大猪公,戴面具的成了中国小姐,刘秀嫚戴了防毒面具,大猪公倒当上美国总统了。哈哈!这个笑话儿闹大了。”朱四喜递他一支烟卷儿,道:“我可是说正经的--人龙。就算你再有学问罢,成天挺着根屌棒子跑马总不是办法吧?”杨人龙仍自顾咬着烟卷儿笑:“拧了!完全拧了嘛!”


尔后朱四喜每回骑在古兰花身上发劲儿冲刺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瞥见那四张照片,他从来不觉得艾森豪和大猪公有什么错的,他当然更知道:把眼睛盯牢在戴防毒面具的战士身上要比看着刘秀嫚更能使他和古兰花的战斗持久一些。


王彼得悄声说:“你们家崇拜偶像。”来财说:“偶像是什么?”王彼得说:“偶像就是偶像。”朱四喜从跪姿一跃而起,喝道:“我操你妈个屄的偶像!”--他猜:“偶像”一定不是什么好字眼。


一直到杨人龙瞪着双爆栗子一般大的眼珠儿死在他房门口,朱四喜才知道:原来这位圣贤还是有发情思春的时刻--他的尸体就是赤条条的见证;那两排齐洁的白牙朝天张露,撑开了两片仿佛要吞吃一只大奶子的紫黑嘴唇儿,满是大奶子女人裸照的杂志就扔在他的腰旁,而他那一双经常指画着墙板间报纸的手则紧紧握着一根粗大挺直的屌棒子。王昌远悄声附耳对朱四喜说:“他八成是抹了麻阳水儿了,给胀死的。”朱四喜排开围观的左邻右舍,脱下汗衫,拚力掰开死者的十指,好容易才给遮住丑,已自发了一身汗,可是白汗衫覆搭在屌棒上之后反而使它看起来更突兀了;有人竟然吃吃地悄笑起来。警察在笑声中赶到,劈头问朱四喜:“搞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妈了个屄的有啥好看?统统给我滚出去!”却在这个时刻,外头又冲进来一条身影,没头没脑地喊道:“干爹!干爹!怎么回事?怎么搞的?”警察头也不回,继续问朱四喜:“你是他什么人?”“大家都是邻居嘛!”“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昨天,不--前天。”“他说了些什么?”朱四喜抓了抓光脑壳儿,顿时觉得身上的汗水叫风给吹得凉嗖嗖的,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道:“他说,他说……总统的文告写得真是好,没有第二个能写得这么好的了。”


第二年的国庆日,王昌远拉着朱四喜上对街杂货铺看电视阅兵,当一尊么五五加农炮通过阅兵台前的时候,王昌远拿手肘子捅了捅朱四喜的腰眼儿,低声说:“这铺子不赖吧?”朱四喜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快要成了我的了,”王昌远说着,一条腿抖了起来,整个人仿佛装了弹簧似地,过了好半晌,终于慢条斯理地说:“那寡妇看上你哥子啦!”朱四喜这才将视线从大阅官身上移开,移过一丛丛前来看电视的人的后脑壳儿,移向柜台的后方;那边墙上有一顶十字架和一帧耶稣画像,底下站着那位面色和善的寡妇。“彼此有个照应;两下里的生意一处做,发得也快些--再一说,还是自己养个儿子靠得住;是罢?”“怎么说--这话?”朱四喜这一问,王昌远反倒聚精会神盯住电视机,咂巴咂巴嘴。才道:“你不看报的啊?杨人龙那干儿子又拜了个干爹--少校退下来的;稀里糊涂也翘了辫子,这才闹发了。是那小子给下的药。”“为钱?”朱四喜像是怕触犯什么似地小声说。“可不?退休俸、保险费、金子,抠守了十几年,到头全孝敬了干儿子咧!”


杨人龙留下来空了一年的房舍倒是由王昌远顶来住了。也就在这年年底,寡妇新娘加入大杂院,开始名正言顺地称人“弟兄”、“姐妹”,并传播主的福音。起初,朱四喜并不在意人们叫他“朱弟兄”--即使古兰花这么叫,他顶多也只是涎脸笑说:“要叫就叫‘哥哥’!”直到王彼得满月那天,街坊再度聚集到杨人龙的老房子来;有人提起他惨遭谋财害命的往事。寡妇突然说:“那是他接受了撒旦的诱惑!他心里充满了魔鬼!他不领受知识的言语!当然会落得这种下场。各位兄弟姐妹……”朱四喜才打从鼻孔里哼一声,觉得这女人真是霸道,同时认真地想念起杨人龙来。他尾随在众人后头,有样儿学样儿地伸手往摇篮里捏两捏王彼得的粉嫩的脸蛋子,漫声道:“比我们来福、来财长的好。多壮实的小子!--给起了名字了没有?”“叫彼得。王彼得。”王昌远道:“是《圣经》里的好汉!”朱四喜没用心听,反倒想起这摇篮正摆在杨人龙陈尸的所在。从这天晚上开始,他经常梦见杨人龙,他总在梦中告诉朱四喜:“其实我没死。”


他还告诉朱四喜很多事情。比方说:他觉得与其像王昌远那样娶个成天价聒聒乱噪的假洋鬼子,他宁愿天天冲着梁兄哥或乐蒂的相片儿跑马。他还说:国家多难,共产党迟早要包围打台湾的,要想反攻大陆,非得多养几个壮丁不可。只可惜了当初他没舍得讨老婆,不然还能生几个会打仗的儿子,一来报效国家,二来逢年过节的也有人替他上个供,祭拜祭拜。“你要是方便,逢年过节地替我准备一碗茶水,咱们也好好儿聊聊不是?”杨人龙苦笑着说:“扰不着你什么的。”“扰不着是扰不着,可我不成了你儿子了?”朱四喜瞪着对方鼓凸凸的裤裆说:“你真的没死嘿?”


朱四喜一醒,杨人龙自然就是死了。他翻个身,竹床一阵祟响,把古兰花也给惊醒过来。“杨人龙回来了。说是共产党要打台湾啦。还要我供供他。”朱四喜索性坐起身子,打床底下拾摸着半截香烟,点了,长叹一口,道:“这一下麻烦大了。”古兰花揉了回眼,翻身又睡回去,过了半天才说:“供就供,还不是我们自己吃。”“我是说共产党。你懂什么?”朱四喜侧脸看一眼墙上那戴着防毒面具的国军,但是阒暗之中委实看不清什么,猛然间还真能让人把他当成刘秀嫚,古兰花则喃喃念着:“我要回花莲。”通常,只有在夫妻俩好合之后,朱四喜才会答应她回娘家的事;这一次他却没作声,只吐了一个烟圈儿而已。


古兰花从花莲回来的时候换过一身装束;鹅黄色的粗线厚毛衣,黑得发亮的原子裤,两吋来高的白胶皮高跟鞋和一头鸡窝也似的鬈发。这模样惹来一院子议论,人人夸说好看--不过,大抵得斜着眼看仿佛才是滋味。她还塞给朱四喜两百块钱,说是回家表演了几场山地歌舞,从日本观光客那里得来的小赏。“赚钱是好事。”古兰花把一摞土产盒堆在饭桌上,对两个儿子说:“我们要赚很多很多钱。又可以花,又可以荣耀主。”“又可以什么?”朱四喜撕开一盒薯饼,吃一个,又抓一把放在墙边的小供桌上给他朱家三代宗亲和杨人龙吃。古兰花伸手将鬈发弄蓬松了些,道:“荣耀主啊!”当天晚上,古兰花就奉献了二十块钱给主,王太太说:“主会应许你的祈求。”她并且向在场的兄弟姐妹表示:奉献够多的话,她要添置许多适当的家具,把此地布置成一个“正正式式”的聚会所。


古兰花的祈求在几年以后终于应验:朱四喜不再挑水肥,而变成一个比较受人同情或不讨厌的清洁队员。他必须在每天午夜到仁爱路口排队集合,清扫马路和人行道--而不是趴在她的身上做活儿。


这时,大儿子来福已经进小学念书,有时候还能指点朱四喜一两个他不认识的字。比来财还小上好几岁的王彼得却要比呆头傻脑的来福还要懂事些。他经常在晚饭后到朱家来讲述大洪水时期地球上处处淹没的景况,听得一屋子人两眼发直,差一点流下口水。比将起来,来福和来财的知识就差得多了。这个情势使王彼得能以十分优越的身份向朱家大大小小随便说些什么。只有一次惹恼了朱四喜--那回是在大年夜里,王彼得指着小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和一旁杨人龙的相片框悄声对来财说:“你们家崇拜偶像。”


朱四喜把王彼得轰出家门之后,不觉又有些懊悔。第二天一早,他趁着拜年之便匆匆赶往前院,迎头对王昌远揖了几揖,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王昌远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偷眼瞧了瞧屋里,随即挺胸正色答道:“咱们家从今年起不兴拜年了。”“是你老婆的主意?”王昌远歪个头想了想,说:“也不是的。你想嘛--你来我往地,穷累;也没多大意思。是罢?”


这一年的确坏透了。从四月初那一场全没来由的大雷雨开始;总统也死了,房子也泡了,来福还叫人给揍了一顿。朱四喜养成了一句口头禅:“倒他妈的八辈子邪楣!”聚会所的招牌当真倒下来,砸断他一颗大牙。不过,他也从此变成一个满怀忧忡的人。


大杂院淹水是总统去世好几个月之后才发生的事。不过--除了王昌远一家之外,大家都说:“总统不在了,什么都出毛病了。”连杨人龙都这么说。


“其实,我还没死。”杨人龙在淹水前一天夜里托梦给朱四喜说:“我看得可清楚呢!往后,日子是越过越难过了。”“怎么说?我不明白。”朱四喜道:“眼下过得还不错哪!到年底我打算买它一架电视机,小是小一点,黑白嘛也无所谓--这在从前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你是安了家、落了户了,不想回去啦?”杨人龙猛摇手,抢道:“他老人家这一不在,还有谁带我们回去?你说呗!”朱四喜吃这一问,反而答不上话,差一点儿又醒了。杨人龙忽地又转了个话题,道:“他老人家也信耶稣教嘿!原先我还不知道咧。”“我老婆也信--跟着王昌远一家子信的;信得可虔了。”“说起来信教总还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头先我还不明白。连他老人家都信了,当然是好事。”


朱四喜毕竟信得不够虔--第二天发大水的时节,他抢忙把祖宗牌位、杨人龙的相片框连总统玉照等一干偶像先救起来,顶在脑门上。雨仿佛一束束发光的箭矢一般从屋顶、门缝和墙板的间隙处喷涌而入,不多时便淹没了古兰花的大腿。竹床从里间屋缓缓漂向大门口,幸好来福和来财连推带拽地给救了回来,一家人把饭桌压在竹床上,大小四口各蹲在四个桌角,脑袋顶着梁,眼睁睁望着奥黛丽‧赫本、李小龙、甄珍的电影海报和那张小供桌排着队浮流而去。古兰花抱着一只扑满嚎啕大哭,朱四喜则强撑着笑说:“幸亏还没买电视机。”古兰花哭得更响烈,并哽咽着数计那一桩桩漂流出去的家俬:“椅子、电锅、水壶……我的衣服、高跟鞋……”来福兴奋地指着远处,附和着喊:“我的书包!”“你该倒楣了。”来财紧紧拥着自己的书包说。


来福之所以会留级,不只是台风天丢了书包的缘故;之所以挨揍,也不只是把鼻涕抹在同学衣服上的缘故。他班上的导师到家里来,委婉地劝说朱四喜:最好能让来福接受那种特殊的教育;老留级终究不是办法。朱四喜却表示:来福好得不得了,吃得饱、睡得着、身体越来越壮,而且--“头年里他还能教我认字儿呢!你要说我儿子脑袋不灵光,我这个老子不就更不灵光了?老师!我告诉你说:今年年头儿不对,我是倒了他妈的八辈邪楣!年头儿一过,我就时来运转了。不信你试试--明年!咱们朱来福准考它个第一名。”


朱四喜藉着说服老师的话语,也说服了自己。他前脚送老师出了杂院,后脚便奔往王昌远的家。“他到铺子那边去了。有什么事吗?朱弟兄。”王太大笑盈盈地说:“古姐妹还好吗?”朱四喜敷衍了几句寒暄,忙不迭地说:“我来要些旧报纸。要有总统文告的。”“文--告?”“文告。”朱四喜噘撇着嘴,略带几分神气地说:“从前杨人龙说:总统文告都是最好的文章,没有比那再好的了。我找一些回去,贴在墙上,学念学念。等我会了,再传给我儿;他再学会了,考个第一名,还怕留什么级?”“可是、可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文告了啊。”王太太先皱了会子眉,随手往近些日子以来的旧报纸堆里胡乱翻几下,接着才忽地展开嘴眼,笑说:“你对《圣经》有没有兴趣啊?朱弟兄!读经是好的,可以得着智慧的言语。老总统也常读《圣经》哪!”朱四喜搔了搔光脑壳儿,道:“我,我还是还是要找文告--这么着:等昌远回来,叫他给我找。自凡是有总统照片儿的,旁边儿就是文告。--唉!要不是上回淹大水,我家墙上还有几篇。真是的!没有文告怎么成呢?怪不得杨人龙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朱四喜就这么念叨着,昏头搭脑离开了王家,一面思忖:可不?头几个月竟然没想到这一层;总统死了,文告就绝了;这可怎么得了?便在这个时刻,聚会所门前写著「神爱世人”的一方牌匾让今年头一阵秋风给吹落了,不偏不倚砸在朱四喜凉飕飕的后脑勺、脖梗和肩膀上,其中一角戳中了他的腮帮子,登时杵下一颗大牙来。


朱四喜在两年后的一个冬夜里扫完他该扫的街道,挨着冻点完名,急步冲跑回家,却在杂院口撞见一个正在和古兰花打情骂俏的小伙子。那人穿一袭皮风衣,翻起了领子坐在路边的法国椅上抖腿。古兰花和来福正在洗他那辆纯白色的豪华大轿车。那人忽地倾前上身,直勾勾地望着古兰花低敞着的领口里的一双大奶子,说:“头家娘好福气!这少年,囝仔笼饲到这呐大汉啊啦。”他说着,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古兰花则陪笑道:“苦命人喽,说什么福气。”朱四喜明明看见她答话时眉又耸、眼又瞟的喜俏神情,直恨不得奔上前去踹她一个马趴。然而偏在这个当儿,他的后脑勺、脖梗和肩膀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疼痛逐渐蔓延开,也使他连带地扩张着心中的恼恨,对那开车的人、来福,以及他自己。


这天清晨六点半,古兰花挺着腰腿进屋,黑里却被朱四喜一把按倒在竹床上,他咬牙从喉管里逼出声说:“老子久不捅你,你当老子不成了是罢?”古兰花从来不曾见过丈夫这等模样,还当自己走错了门,当下大喊了一声,嘴巴随即又被一巴掌捂个死紧,但听朱四喜压低了嗓门道:“再叫?别当我不敢再剃光你的头发!”古兰花这才放下心,知是朱四喜没错了。朱四喜早已伏下准备,要叫他老婆尝尝甜头或苦头,于是低吼一声,压低身子--立时,好些年没有动静的竹床又开始咿哑作响了。这便是来寿这孩子的由来。


可是,朱四喜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对古兰花的警戒之心。反而养成了挑剔她和顾客闲聊天的习惯。他不只挑剔老婆,也挑剔开车的人。“怪了!怎么来找你洗车的都是男的?”朱四喜常说:“天下的女人都死绝啦?”古兰花猜想丈夫之所以变得如此暴躁易怒是因为那块从天而降的招牌打坏了他的脑子。她把这个想法悄悄告聚会所里的一个姐妹,并且请她不要向任何人提起。第二天,王太太就对古兰花表示:她认为朱弟兄个性上的转变是因为受到魔鬼引诱的缘故。“我们要爱他,努力为他祈祷,赶走他心中的撒旦!”


其实,也只有梦中的杨人龙明白朱四喜的问题出在哪里。“我说,”杨人龙说:“你想得太多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朱四喜不答腔,迳自翻看着那本印满了裸体女人的杂志。“你想得多,是因为你念得多了--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朱四喜仍不肯开口。杨人龙反而叹了口气,道:“也该怪我的!当初教你念报纸,谁知道会念出这么些名堂来。”“怎么说怪你呢?”朱四喜终于开了口,道:“报上写的都是真的;我不念,只合不知道,是个傻子。现下好容易明白些个事儿,才算开了窍,怎么又说怪你呢?”说罢,他不禁瞥眼瞧了瞧墙板上那些个新闻;大字标题果然好不热闹。他已经认识了不少:“仇杀”、“情夫”、“红杏”、“畸恋”、“恋奸情热”、“老夫少妻的悲剧”--朱四喜就这么瞄扫一眼,心头倏地浮涌出一股羞恼之意,想起平日在清洁队等点名的时候,队员彼此谈天说地的也不外这些。“我也不是尽挑这些念的,大伙儿谈谈、聊聊,自然就明白了;就认得这些事儿了。”他嗫嚅着解释道:“不像从前你还在的时候儿,教我念念文告什么的。”然后他又想起一个新的借口,便嚷起来;“现下上哪儿去找文告去?如今不像从前你还在的时候儿啦--”“谁说我不在了?”杨人龙厉声斥道:“国家多难,社会上又这么乱,共产党迟早要包围打台湾的。瞧瞧你这副精神--像是能打仗的样子么?”“我头疼、脖子也疼--”“放屁!”杨人龙喝道:“你根本是他娘的没志气!安了家、落了户,你不想回去啦?别尽顾着保老婆!凡事要往大处想:国家多难,社会上才这么乱。社会上这么乱,你老婆才有麻烦;你老婆有麻烦,大家的老婆都有麻烦,道理是一样的。要解决你一个人的麻烦,得先解决了国家的问题。天下太平了,人人才有好日子过,你懂么?”“懂了。”


“我读小学五年级,我哥哥读二年级。我弟弟还小,没读书。我的小弟弟更小,也没读书。我爸爸跟我学写字。我妈妈在洗车,她信主耶稣。我有时信,有时不信,看情形。”


朱四喜头一回兴起自己动手写文章的念头是在来财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那天傍晚,他喝了两杯红标米酒,顺手翻读起儿子的作文薄来,少不得骂几句。然后说:“赶哪一天,你这文章能及得上你杨大爷的一半儿,我就是他妈的死了也会笑活过来。”“杨大爷死的时候光屁股。”来财说着,便自笑了起来,一旁五岁的来寿跟着笑,来福则歪嘴斜眼地斥道:“笑什么笑?”朱四喜紧跟着也斥道:“笑什么笑?谁这么胡扯八道的?”来财嘟起嘴,不说话了。朱四喜又满上一杯,朝墙边角钢架上的祖宗牌位、杨人龙的相片框和总统玉照敬了敬,说:“开玩笑!杨大爷的学问可大了--你们是没赶上见他一见,人家肚子里装着多少书本?整张整张的报纸--什么新闻啦、社论啦,一写就是一大篇!开玩笑!”“那你会不会写?”来财偏着头问道。朱四喜怔了怔,道:“少废话!”


场面算是应付过去了。晚饭后他照例伏桌小睡,等着午夜时分应卯扫街。便在这段期间,杨人龙闯进来了--他的双颊泛起两朵酡红,步履跌跌撞撞,欺近朱四喜身前,狠狠甩了他失落智齿的半边脸一巴掌。一掌甩罢,即破口笑道:“我这二侄儿问得好--‘那你会不会写?’说啊:你会不会写?”“我--不会。”“就是这么着--该写的不写,不该写的才写了。怨不得报上尽登些男盗女娼的玩意儿,也没有人明白国家处境的艰难了。唉!我说,四喜!咱们是读过好文章的人,总然要把文章里的好处拿出来,教大伙儿明白才是。你不写,谁写?”“你呢?”朱四喜昂脸道:“你却怎么不写?”“我是个死人我怎么写?”


四喜先生台鉴:


来稿敬悉。 先生的文字、命意与风格均属上乘,十分难能可贵。唯本刊近期稿挤,篇幅实属有限,碍难于短时间内刊登 大作。为免延误 先生大作之发表,特此璧还。遗珠之憾,情所不免;尚祈 先生见谅。并请不吝赐稿、赐教是幸。敬祝


文祺


“你搞报纸搞了这么些年,总可以帮我这个小忙罢?”朱四喜对王昌远说。王昌远正忙着替一位穿着制服的大学生影印笔记本,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你不能等一会儿?--这是第几张了?”“三十七。”大学生说。“我就写一张。”朱四喜同时说。“你没算错?错了我可要赔本了。”王昌远边擦额角的汗水边说:“不是同你讲话。”“你听着就是了。”朱四喜捧起手中的文稿,飞快地浏览着,一面继续说道:“我这玩意儿不好登在老总统常登的那么高处,登在底下就成。再有呢--我这模样儿也不大怎么地,我看,照片也算了罢。不过,文章可是杨人龙一回又一回、费煞了工夫给指点的;都是自己哥们儿,你不帮忙给说说,就不够意思了。”“这是第几张了?”“四十九。”“没错吗?错一张我都要赔本的。”“怎么说?昌远。”


王昌远替人家印了八十六张笔记,前后算过几遍,一张不多,算是安心了。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抽过朱四喜手中的文稿,说:“你印几张?”“我、我不是要印,我是想,想托你一桩,把它给登到报纸上,报社那边你不是都熟吗?”这时,大学生倒过身,瞥一眼文稿,但见是张两折对开的十行纸,头一行里歪歪倒倒写着几个大字:“告全国军民同胞书”。“你写这玩意儿干什么?”王昌远觑眯着眼,迅速地概算一遍,说:“登这个,少说也得花上万把块--你这老小子中了爱国奖券了?”“花钱?我辛辛苦苦写了那么些日子,还要花钱?”“登广告嘛,不花钱花什么?”“我想,老板你误会了。”大学生握拳掩口遮住笑意,温和地说:“我想,这位老先生的意思是要投稿。--您是想把这篇--呃,这篇文章登出来吗?”“是啊!”朱四喜仿佛遇到了知音,忙道:“方才我就说了嘛--光登这文告,照片儿就不必啦。”“那--找他恐怕没有用。”大学生说:“你得用邮寄的,直接寄到报社去。”“找我怎么没有用?我给你影印个几十份,你一家报社寄一份。”王昌远说着便要开印,大学生抢忙道:“那不成,一稿不能两投,这是规矩。”“好好好!咱们都是规矩人,就照着规矩来。”朱四喜道:“也除非了像老总统那样儿的人物、那样儿的文章,家家户户都登他的。咱们就一家一家地来呗!”


朱四喜按着规矩,一家一家地投寄着他的告全国军民同胞书。有的时隔几天,退稿就寄回来了;有的时隔一年半载,依旧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然而无论如何,他总记得杨人龙的指点:该写的不写,才让那些不该写的都写了。他一共写了三十几次,每次都从头至尾修改个几回,誊抄个几回。其间,聚会所的招牌换上了压克力板,里头装着日光灯,牢靠明亮,绝不可能再被风雨打落。古兰花变得异常肥胖,很少有前来洗车的顾客肯和她聊上一、两句闲话。来财进了中学,有一日对朱四喜说:“我怀疑那个杨什么大爷是个gay。”来寿则向来财请教了“约翰”的英文读法和写法,并且宣称自己是“使徒约翰”,他将来长大了要像“彼得哥哥”一样,行主耶稣的道,爱上帝、爱世人。在整个家庭里,似乎只有来福不见什么改变,他每天洗不同的车子,偶尔训斥三个弟弟,只在很少的时候会搞错而训斥起朱四喜来。


然而,朱四喜经得起傻瓜儿子的训斥,却总有经不起报社编辑安慰、鼓励的时候。他的文告每经历一次退回,或者吞没,他就变得更加苦恼一些。他知道自己越写越快,也越写越好--但是,大杂院外头的世界也越来越糟糕了,不是吗?每天,他都能从墙板上新贴的报纸里读到一些他日益熟悉的罪恶,以及新的罪恶--罪恶总是和罪恶排在一起的,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有三……这时,朱四喜开始梦见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拿白漆白粉髹刷着墙板。


全国军民同胞们:这是一个非常的时代,我们都是非常的国民,大家要知道,国家有难,万恶的共匪随时都会来包围打台湾,情势非常非常险恶,可是,我们全体军民同胞都很有钱,而且一天比一天有钱,买东西也很方便,买电视也买得起了,可是,要知道,光是有钱、荣耀主是不够的,因为有了钱大家还会乱来,上酒家啦,跳舞啦,玩女人啦,为了钱,干儿子能把干老子都毒死,这太不像话了,所以我说,全国军民同胞们大家都要知道,没有钱没关系,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钱连大洪水都不怕,还怕共匪吗?还有呢,就是报纸,报纸应该多登登文告,登登有志气的玩意儿,不能说没钱就不能登文告了,多登文告,少登坏事、坏消息,大家就不会学坏了,全国军民同胞们,解救同胞,光复大陆,让子子孙孙都能过好日子,这就对了。


朱四喜花了粉刷墙板的钱,终于使这篇文告发表了--他在王昌远的店里影印了四千份,沿着他负责清扫的街道挨家挨户地散发出去;这一次,古兰花也帮了不小的忙--她每洗一辆车,就交给车主一份,并且祝福对方:“上帝与你同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朱四喜的家中仍传来阵阵的塑胶口琴声,配合著伴奏,有孩子轻声唱着:我们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我们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


(原载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一日《联合文学》第三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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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大春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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