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嘉连拦三辆计程车,才拦到一辆有冷气的,他和程凌忙钻进去。司机要按下里程计,张士嘉止住他。
“别急,先开冷气。”
“对不起,先生,冷气机坏了。”
“为甚么不早讲?我们换一辆。”
张士嘉推开车门,程凌坐着没动。
“算了罢。没多远,热不死你。”
“有冷气车,不坐白不坐,还是换一辆。”
程凌伸手把车门关上。
“开车开车。到电视大楼。”
司机回头看他们。程凌说:“不要理他。开车。”
张士嘉也说:“好啦。到电视大楼。”
司机发动机器,嘴里咕哝着:“年纪轻轻的,只晓得享受,冷气有那么要紧?我们刚到台湾,电扇都没有,还不是活过来了?现在连坐车都要冷气,真是在福不知福。”
张士嘉坐直身躯。程凌按住他,掏出香烟。
“来来来,大家抽一根。”
司机点着烟,又发话了:“两位看样子也念过书。学校里有校规,两位一定知道。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坐计程车有坐计程车的规矩,上车就得坐一程。这位先生一看没有冷气,就要下车。幸亏碰到我好脾气,换别人早就找你麻烦了。”
程凌对张士嘉扮个鬼脸。
“约好甚么时候?”
“四点半。”
“下甚么棋的?”
“一百元赌你三次猜不到。”
“围棋?象棋?西洋棋?”
“五子棋。”
“搞你不过。五子棋有甚么好比,格调太低了。”
“管他呢,总比书法比赛、珠算比赛好些。我已经黔驴技穷,你又不帮忙多出主意。”
程凌看着车窗外,突然大叫:“小心!”
车子猛然右转,一位摩托骑士擦身而过。司机怒喝:“找死啊?”
张士嘉回过头,那辆摩托车翻倒在路旁。
“是你的错。你太靠左边,过了线。”
“怎么是我的错?你这位先生讲话好没有道理。摩托车根本不该走内线。他自己超车,跑到我这边来。就算出车祸,是他的错,怎么说我过线?你们读过书的人,讲话要多用用脑筋。没有看清楚,不要乱讲话。”
程凌和张士嘉都摇摇头。程凌胡乱吹起口哨。车子在电视大楼对街停住。程凌俯身向前:“可不可以请你兜过去?”
“不行。”
张士嘉推开车门跳出来。程凌付了车费,追上张士嘉。
“误上贼船,受不了。”
“都是你。叫你换辆车你不肯。”
“你不讲换车,他就不会发脾气。”
张士嘉笑了。
“算我的错。为了坐冷气车,听一场训话,也值回票价。”
程凌推开电视大楼的旋转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张士嘉直拉衣领,让冷气灌进去。程凌走向电梯,三位少女候在一旁。电梯门开了,程凌让她们先进去,揿下九楼的电钮,朝女孩投出一个问号。
“请按三楼。谢谢。”
三楼。几个女孩出去。程凌再揿一次九楼。
“新来的?长的都不赖。”
“大概是训练班的学员。”张士嘉看看表。“刚好。我想半个钟头就可以谈完。”
“你会下五子棋?”
“我不下。只是先随便跟小鬼谈谈。如果觉得有苗头,再另找高手考验他的功夫。”
“神童世界最近收视率如何?”
“不佳。我们有我们的基本观众,但还是站不住脚。我这个节目制作人恐怕干不长了。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我垮了一定找你算账。”
“我的主意并不坏,你要找真的神童。假神童,谁爱看?”
“台湾那里有那么多神童。你算算看,一千四百万人口,就算二十万人里有一个神童,七十个。神童世界已经播出三十一次,用完一半了,还有甚么戏唱?”
“你找到的都算不上神童。小楷写得好就是神童,太可笑了。现在连会下五子棋都算神童,你的节目当然没救。”
“别尽说风凉话,帮忙出主意,千万拜托。”
九楼的走廊里摆了一架钢琴。丁玉梅坐在钢琴前,端详着琴谱。看到他们走来,她绽开一个微笑,举起手臂:“嗨。”
张士嘉说:“你怎么在这里。人呢?”
“他在你办公室。我跟他实在没有甚么好谈的。我又不会下五子棋。问他别的,他都答不上来。木得很。你跟他谈谈就知道了。”
“你要不要一起谈谈?”
丁玉梅皱皱鼻子。张士嘉看程凌,程凌连忙说:“我在外头等你。我也不会下五子棋。”
张士嘉叹口气。
“情况不妙。两星期找不到一名神童。这位准神童,我们的大小姐又不喜欢。”
“我没有说不喜欢。我又不懂下棋。说不定他棋真下得好,一美遮百丑。你自己跟他谈嘛。”
“好吧。你们不要跑远,我就出来。”
丁玉梅等张士嘉走开,轻声问程凌:“你真的不会下五子棋?”
“会是会,可是我没兴趣陪神童下棋。”
丁玉梅噗哧笑起来。
“甚么神童,还不都是小孩子,比较有点天份就是了。前几次尽是音乐神童。唱歌、拉提琴、弹钢琴,好腻味。还是上个月的心算神童有趣,他真的算得快。你看到了吧?”
“没有。我那次刚好有事。”
“哼,说谎。你一定不喜欢看神童世界。”
“你主持的节目,我怎么会不看?不想看神童,也想看你。对不对?”
丁玉梅眨眨睫毛。她站起来,阖上琴盖。程凌掏出烟,丁玉梅接过一根。
“谁找来的五子棋神童?”
“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同事亲戚的小孩。”丁玉梅从长裤背后口袋摸出打火机。“这一阵才好玩哩。好多家长把小孩送来,一定说是神童,不能上电视就大发脾气。把张士嘉搞惨了。他老是说你害人不浅,后悔不该听你的主意。”
“这家伙过河拆桥,下次不帮他出主意了。”程凌说。“走,我请你吃西瓜去。”
“现在啊?张士嘉不是要我们在这里等他?”
“我们就到楼下餐厅,一会再上来找他。”
电梯里,丁玉梅目不转睛望着程凌。
“你好像又胖了。”
“我和你们女人一样,最忌讳这字。”
“我才不怕胖。我想胖还胖不起来呢。我妈老嫌我太瘦,怕我肚子里有寄生虫,还要我吃小儿鹧鸪菜,你说可笑不可笑?”
“我就是小时候吃鹧鸪菜吃太多,消化系统太过健全,才有今天。”
丁玉梅睁大眼睛。
“真有这么灵?那我倒要试试看。”
“可是你必须戒烟。吃鹧鸪菜不能抽烟,否则反而会闹消化不良。”
“我就知道你骗我,我抽烟只是玩玩,又不是真吸进去。对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丁玉梅举起左手臂,凑到程凌面前。
“恭喜恭喜。订婚怎么都没通知一声?”
“死相。也不看清楚戴在那一根指头上。我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漂亮不漂亮?”
“他从新加坡回来了?”
“又走了。漂亮不漂亮?有半克拉呢。”
“说不定是假钻。”
“你这个人!总有一天,有人会好好整你,我才乐呢。”
程凌要了两客西瓜。丁玉梅碰到一个熟人,他又多要了一客。搬回桌上。丁玉梅大方的招呼。
“给你们介绍一下。王小姐。程总经理。”
“我已经替你拿了一客西瓜,没关系吧?”
王小姐吃吃笑着。
“程总经理真是太客气了。”
“我叫程凌。总经理的头衔,唬人用的。你看我这样子像总经理吗?”
丁玉梅对王小姐说:“他真的是总经理,有一家广告社在南京东路上。程凌,你给她看你的名片。”
“我没有名片。”
“他有。好考究的名片。你一定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名片。程凌,拿一张出来。”
“我没有名片。”
“拿一张出来。”
程凌从皮夹里掏出名片。丁玉梅一把夺过去,递给王小姐。
“你看,折起来的名片,设计得好别致。他自己设计的。程凌还是画家哩。”
“我不是画家。”
“假谦虚。画广告画也是画家。程凌还会速写人像。程凌,你现在就给王若芬画一张。”
“别胡闹。”程凌对王小姐说:“王小姐也在电视公司服务?”
王小姐点点头,丁玉梅抢着说:“她是我们公司新闻采访组的副主任。程凌,你给她画一张速写吧。”
程凌不理会丁玉梅。
“王小姐是学新闻的?”
“不是。我和玉梅是同学,我比她高两班。”王小姐摆弄着程凌的名片。“程先生真是多才多艺,这名片设计得好极了。”她把名片收到皮包里。“对不起,我得回去了,谢谢你请客。你们慢慢谈啊。”
程凌站起来。丁玉梅说。
“下次你该叫他给你画一张速写,摆摆。”
王小姐笑着点头。程凌坐下,拿起小叉子。
“干甚么把人家吓跑。”
“唷,帮你介绍女朋友,还不好?有我大力宣传,你的广告社生意也会好些。”
“搞你不过。下次不请你客。”
丁玉梅不作声,低头吐瓜子。程凌看见张士嘉朝他们走来。
“这么快就谈完了?”
“真没甚么好谈。”张士嘉一屁股坐下,猛拉衣领。“这里好热!奇怪,怎么没开冷气?那个小鬼只会下五子棋,别的甚么也不懂。我看只好安排他和别人下几盘棋,再穿插点节目。”
丁玉梅抬起头。
“怎么,你决定要他?”
“不要他,怎么办?再来一次音乐神童?饶了我吧。上次那个小提琴拉的之破就别提了。捧这种神童真是造孽。”
“不是说谁还要送他到维也纳深造?”
“我可没说。程胖,来根烟。”
程凌把整包烟塞给张士嘉。
“都给你。”
“你要去哪里?”
“永和。我晚上有应酬。”
“还不到五点,再坐一会。喂,大小姐,星期四下午我要小鬼再来一趟。老龚,你我,我们三个人先好好研究一下。”
丁玉梅说:“程凌,五子棋究竟怎么下?是不是把五个棋子摆成一条线就算赢?横的,直的,对角都可以?”
“就是这么没有学问。五子棋神童,真驴透了。”
张士嘉制止他们的笑声。
“别笑。那小鬼说他从来没输过。假如他真能盘盘赢,倒也有点道理。”
“你最好找人先试试他。搞不好他连五子棋也输掉,神童世界就砸锅了。”
“当然。小鬼说他还会下一子棋,两子棋,三子棋,四子棋。一二三四五,都会下。所以他会下五种棋,五面称雄,我完全服了他。”
大家都忍俊不禁,丁玉梅笑出眼泪,伏在桌上。程凌说:“一子棋怎么下?岂不是谁先下谁赢?”
“我也不懂。星期四一定要试试他。欢迎你来观战。”
程凌站起来:“我得走了。到永和搭几路?”
“你先到火车站,再搭五路。这时候一定很挤,乘计程车简单些。”张士嘉拍拍头,“差点忘记。那么神童世界的新片头还是拜托你设计了?”
“一句话,五天后缴卷。”
电视大楼前的候车站挤满下班的人,也有几位学童。程凌打量其中一位特别精灵的,走过去问:“你是不是下五子棋的?”
小孩摇摇头。大家都在看他。程凌想了想,决定还是乘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