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粮食






日后人们记起杨天宽那天早晨离开洪水峪的样子,总找不到别的说法儿。他们只记住了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顶重要的一件事。


“他背了二百斤谷子。”


这没滋没味儿的话说了足有三十年。它显不出味道是因为那天早晨以后的日子味道太浓的缘故。


杨天宽是趟着雾走的,步子很飘。他背着花篓,篓里竖着粮袋,鼓的。这些都陷入白烟,人们疑心他背着空篓。但他前几日的确跟各家借过粮食,谷子的用处也吞吐着说了。他走得健就是因了这个。


人们却只说:“他背了二百斤谷子。”把一个火烧火燎的光棍儿汉说得丢了份量。


杨天宽驴一样把谷子背到那地方,脸面丢尽了。不会说话,只会吐气,眼一劲儿翻白,晕噎中那个男人问他:“新谷?”


他点头,甩一帘汗下来。那人身后立一匹矮骡儿,也不计份量,只掂了掂就用肩一顶,将粮袋拱到骡鞍上。


“妥了,兄弟歇着。”


那人一笑,便牵了骡走。骡屁股后面就移出了一个人,站在那儿了他。杨天宽只对了一眼,不敢看了,有心去宰走了的男人,又没有力气。他叹了一口气。这声长叹便成了他永远扔不脱的话柄。


丑狠了。二百斤谷子换来个瘿袋。值也不值?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值,总归是有了女人。于是他领了女人上路,光棍脑袋细打路的尽头那盘老炕的主意。事情比他想的来得快,女人有火。


“你的瘿袋咋长的?”出了清水镇的后街,杨天宽有了话儿。


“自小儿。”


“你男人嫌你--才卖?”


“我让人卖了六次--你想卖就是七次,你卖不?要卖就省打来回,就着镇上有集,卖不?”


“不,不--”女人出奇的快嘴,天宽慌了手脚,定了神决断,“不卖!”


“说的哩。二百斤粮食背回山,压死你!”女人咯咯笑着往前边去,瘿袋在肩上晃荡,天宽已不在意,只盯了眼边马似的肥臀和下方山道上两只乱掀的白薯脚。


“瘿袋不碍生?”天宽有点儿不放心。


“碍啥?又不长裆里--”女人话里有骚气,搅得光棍儿心动,“要啥生啥!信不?”


“是哩是哩!”


最后是女人到坡下小解,竟一蹲不起,让天宽扛到草棵子里呼天叫地地做了事。进村时女人的瘿袋不仅不让天宽丢脸,他倒觉得那是他舍不下的一块乖肉了。


那时分地不久。杨天宽屋里添了人,地数就不够,村里把囫囵坨两亩胡萝卜地拨给了他,地很肥,可是路远,是日本人在的时候游击队烧荒撂下的,多年不种了,天宽性子钝,人人不要的地给了他,也嚼不出啥,苦着脸忍了,女人却不,爬到猪棚上骂街。句句骂的猪,可句句人不要听,唬得村干部谁也不敢露脸。


“猪哩,哪个托生的你呀?你前辈造了孽,欺负我家男人,今世你可美了吧?哼哼啥,看老娘拉屎给你吃,你是个臭了心肝的--”


人们只知道天宽娶了个瘿袋婆,丑得可乐,却不想生得这般俐口,是个惹不得的夜叉,都不敢来撩拨了。天宽也由此生出一些怕来,女人的瘿袋越哭越亮,圆圆的像个雷,他便矮下三寸去,觉着自己做个男人确是活得不带劲,比不上这娘们儿豁爽。他灶间里舀一瓢水,哀怯怯地劝她。


“累着,行啦--下来喝。”


“你哑啦?尿挤不出一星,屁崩不来一个,下的你!我下去你上来,你给我吆喝,给我日他欺人精的祖宗--”


天宽搀女人进屋,愁得苦。这女人是个混种,以后的日子怕难得好过。但是,凭怎么骂,女人还是女人,身条儿和力气都不缺,炕上也做得地里也做得,他要的不就是这个么。


女人果然勤快。扛了橛头、吃食,在囫囵坨搭个草棚,五宿不下山。白天翻坡地的黑土,两口子一对儿光膀,夜里草铺上打挺儿,四条白腿缠住放光。不下三日天宽就蔫了,女人却虎虎不倦,净了地留丈夫在棚里养精,独自下山背回一篓一篓的山药种。种块切得匀,拌了烧透的草灰,两下一颗掩进松软的泥土。这女人很会做。


秋后天宽家收的山药吃不清了。叔伯兄弟杨天德口儿众,四个娃儿,谷子又没有长好,天宽有心接他。


“屁话,饱日不思饥,你不怕我还怕日后饿煞哩,他吃自己种去--”


女人挡了他,在屋后掘了一口大窖,把黄皮山药鸡蛋似的堆成小山,封了。她嘴伤人,心也伤人。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但他心里有数,女人待他不薄。两口子熬日月,有这个够了。


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头一个生下来,女人就仿佛开了壳,一劈腿就掉一个会哭会吃的到世上。直到四十岁她怀里几乎没短过吃奶的崽儿,总有小小的黄口叼她小萝卜似的奶头儿,吃饱了就在瘿袋上磨嫩牙,口水、鼻涕蹭她一脖儿。


她奶水一向充足。伏天吃饭,天宽蹲北屋檐下,她在灶间门口,孩儿玩她奶子弄不对头了,只需一压,一股白溜溜的长线能嗖地挂到天宽碗里去。两口子闲时打趣,奶柱儿时时滋得天宽眼珠麻痛。这些都成了男人的骄傲。


但是,女人到底不是奶牛,孩儿们也不是永远不大。他们要吃,孩儿们也要吃,大小八张嘴,总得有像样的东西来填塞。天宽起初只尝到养孩儿的乐趣,生得一多就明白自己和女人一辈子只在打洞,打无底洞。一个孩儿便是一个填不满的黑坑。他们生下第三个孩子的时候,锅里的玉米粥就稀了,并且再没有稠起来,到第四个孩儿端得住碗,捏得拢拢子,那粥竟绿起来,顿顿离不开叶子了。


孩儿们名字却好,都是粮食。大儿子唤做大谷,下边一溜儿四个女儿,是大豆、小豆、红豆、绿豆,煞尾的又是儿子,叫个二谷,两谷夹四豆,人丁兴旺。可一旦睡下来,撂一炕瘪肚子,天宽和女人就只剩下叹息。


几个孩子舌头都好,长而且灵活。每日餐后他们的母亲要验碗,哪个留下渣子就逃不脱骂和揍:“就你短舌,舔喽!”


脑勺上挨一掌,腮上掉着泪,下巴上挂着舌,小脸儿使劲儿往碗里挤,兄妹几个干得最早、最认真的正经事就是这个。外人进了天宽家,赶巧了能看见八个碗捂住一家人的脸面,舌面在粗瓷上的磨擦声、叭嗒声能把人吓一大跳。


天暗得看不清人形了,天宽常常顶着星星去串户。他拎一个小口袋,好像提拎着自己的心,又羞又慌,碰上不肯借粮给他的,他就恨不得整个儿钻到破口袋里去。洪水峪奸人少,没有借过粮给天宽的人不多,天德要算一个。


“你借不给,让瘿袋来!”


叔伯兄弟说出这个,天宽料定早年山药欠的帐还未结,只好呐呐地走开,传话给女人,她就骂:“这算一个爷的种?日歪了的!”


出不够气,她便到天德菜园儿里将白日瞄下的一颗南瓜摘来,放了盐煮,待天德在菜园儿里揪着秃秧跳脚,天宽的孩儿们已经拉出了南瓜籽。


一家人就这么活。


女人姓曹,叫什么谁也不知。她对人说叫杏花,但没有人信。西水那一带荒山无杏,有杏的得数洪水峪,杏花是她嫁来自己捡的名儿,大家还都说她不配,因此不叫。人们只叫她脖上的那颗瘤,瘿袋!


她的西水口音短促、尖厉,说快了能似公鸡踩蛋儿,咕咕咯咯的满是傲气,人们觉得这种嘴只配骂人。她又的确会骂,骂起来脏字连珠,恍惚间一跃而为男人,又比一般男人多着胆量和本事,能让对手或与对手有关的一切女人受辱,不管她活着还是在坟里。


这里男人打老婆是一顿饭,常事,她来了就造出天宽这软货,让老婆揪住耳朵在院里打悠儿。这又是西水的习气,人们简直近不得她,当她是西水的母虎。


生红豆那年,队里食堂塌台,地里闹灾,人眼见了树皮都红,一把草也能逗下口水,恰逢一小队演习的兵从山梁上过,瘿袋抱着刚出满月的红豆跟了去,从驮山炮的骡子屁股下接回一篮热粪。天宽见了在阳儿里晒,真把它当了粪,拎起来倒猪圈里。瘿袋见了空篮,从屋里跳出来就给他两嘴巴:“瞎了你的!我闻骡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自己拉一锅能熬的来,能煮的来--”


谷子豆子们看着父亲让巴掌抡得转圈儿,好一阵挣扎才稳下来。墙头上有几个脑袋在笑,叹气。她不是母虎又是什么!但人们又发觉她夹着细筛到河里去了。


骡粪沾了猪圈的脏味儿,淘得不能不细,草棍儿和渣子顺水漂去,余下的是整的碎的玉米粒儿,两把能攥住,一锅煮糟的杏叶上就有了金光四射的粮食星星,一边搅着舌头细嚼,一边就觉得骡儿的大肠在蠕动,天宽家吃得惬意,女人是好的,天宽用筷子在打肥的腮上拨,这么想。乡人们只好沉默,百孬不如一好,这娘们儿坏得不透。


那年头天宽家坟场没有新土,一靠万幸,二靠这脏嘴凶心的女人。


日子苦,但让她得些怜悯也难。她做活不让男人,得看在什么地界儿,家里不消说了,推碾子腰顶主杠,咚咚地走,赛一头罩眼牲口,能把拉副杠的小儿小女甩起来;从风火铳背柴到家里,天宽一路打六歇,她两歇便足了,柴捆壮得能掩下半堵墙;担水一晨一夕十五担,雨雪难阻,五担满自家的缸,十担挑给烈属、军属,倒不是她仁义,而是每日四个工分诱着。地里就不同了,一上工立即筋骨全无,成了出奇的懒肉,别人锄两梯玉米的工夫,她能猫在绿林深处纳出半拉鞋底,锄不沾土;去远地收麻,男背八十,女背五十,她却嫩丫头似的只在胳肢窝里夹回镐把粗的一捆。


“瘿袋长到屁股台儿了,背不得?”队长怨她。


“背不得,我腿根子夹着你的屌哩!”


“--你篓儿倒不空。”


“空了不饿死你六个小祖宗?亏是天宽种下的,你的种儿你敢说这个不!”


她笑得野,队长扯眉无话。她篓里是半下子泉里泡过的麻麻棵儿,绿格盈盈叶香,单等着掉锅里煮了,别人歇晌她不歇,草坡上乱扒图的就是这货,是村旁山地难得一见的野菜呢!队长能说什么?怪不得,自然地说不得,还不由她去!


怪不得不只一项。她身上有口袋,收工进家手不知怎么一揉,嫩棒子、谷穗子、梨子、李子--总能揪一样出来。日积月累,也不能说是个小数目。但谁也逮不住她,不知道口袋在什么地方。有猜在裆里的,虽说是老娘们儿终究不是可探的地方,证实不易。或许又是人家不愿逮她罢了。天宽未必明白小秋收的底细,他只明白起初女人只是嘴坏些,有了孩儿,肚子一紧瘪,她的手便也坏了。不能说,他嘴打不过她,手打怕也吃力。况且养一堆活口,女人的本事哪一样都是有用的。


这爪子就难免四处撒野。


邻家靠院墙搭了葫芦架,水汪汪一棚嫩叶,几朵白花挤到墙头这边来,绿豆和二谷伸着小手去构。


“甭构了!让它长--”瘿袋有了心思,也不说。白花枯后,茎上吊了拳大几颗蛋蛋,吹气似的胀起来。邻家女人也是精明的,趁瘿袋上工溜进来,用荆条圈将葫芦一一托牢,既免了坠秧,又宣白了它们的主人。瘿袋只当无事,邻人扒墙头窥动静,她就背身藏住冷笑,滴水不露。


葫芦大了,估量着搀俩茄子已够吃一天,瘿袋便刮北风似的割了它们。依旧是煮,然后骂也依旧,邻家的嫩崽打了先锋骑墙头日偷儿的娘。这边就威凌凌杀出了瘿袋。不骂人,只骂葫芦。骂得很委屈,葫芦成了骚娘们儿,把漂亮身子递过墙,将清白的瘿袋勾引了。


“心肝葫芦肉儿,你天生是个招人日的货哩,明儿个记着,有骚憋自家院儿里,便宜自个儿留着--”


声气儿顿消,邻家女人羞得只剩下拔秧的力气,把一棚葫芦扯散了,吃亏的都说,西水的娘们儿不是个人。天宽也觉得女人八成是着了魔。


那一年粮食又不济。可二谷都七岁了呀!魔鬼附体的日子没个休、没个休。


天宽五十了,闹不清自己是怎么长的,也闹不清自己肚里是什么下水。人呆得像个木桩,横炕上总打不住要想年轻时那沉甸甸的二百斤谷子。鼻子凉酸,哀气也跟着涌,一声叠着一声。


“哀啥?见我那天就打哀声,半辈子也下来了,我亏了你没?”


“不亏,不亏!”


俩口子捂一床破絮无事可做。早年几句话逗下来,天宽就能折腰腾身,压女人一身腥汗。如今不行了,女人的屁股他看都不要看,况且又有满满一炕大的小的孩子,大谷大豆怕已听不得爹娘喘气。


最后一次是在园子里,黄瓜架后边。俩人在月亮底下办事,不紧不慢做得渐浓,瘿袋就开了口:“明儿个吃啥?”


天宽愣住了,“吃啥?”自己问自己,随后就闷闷地拎着裤子蹲下。好像一下子解了谜,在这一做一吃之间寻到了联系。他顺着头儿往回想,就抓到了比二百斤谷子更早的一些模糊事,仿佛看到不识面的祖宗做着、吃着,一个向另一个唠叨:“明儿个吃啥?”


“你说吃啥哩?”他问瘿袋,不论月光把她粗皮照得多么白细,他算彻底失了兴趣了。


“耗子。”


“哪儿拾的。”


“鞍子房。小豆眼快,这丫头出息了。”


“--仓库后头地里有鼠坑儿,怕能掏下正经粮食。”


天宽认真琢磨耗窝儿的走向。从此清心寡欲,与女人贴肉的事算淡了。瘿袋也到了日子,仰炕上不再向他伸手。


吃啥?细想想,祖宗代代而思的老事,俩口子可是一天都不曾怠慢过。


女人日见憔悴。如虎也是病虎了,急躁中添了忧伤。瘿袋有了皱儿,再不似亮亮的粉红气球,骂人时也鼓不起来。


天宽呆想:操心操够了吧?看看六个孩儿个个饿相,大的小的都有舔鼻涕的病,心里就有了火苗,燎着熏着朝上顶。


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顿,揍死它!


绿豆退学、二谷上学那年,洪水峪日子不坏。虽说新崽儿不在这家就在那家哇地降世,人均土地已由九分降到七分,但返销粮是足的。家家一本购粮证,每人二十斤,断了顿儿就到公社粮栈去买。夏粮绿在地里时辰,山道上总有拎着空的鼓的口袋的人,来回踟蹰地走。那天早上瘿袋挑了八担水,留七担晚上挑,伺候鸡、猪、人吃了,便掖着购粮证离了家。出村的时候,凡见她的人都觉得她气色不坏。过后人们才明白,凶人善相不是吉兆。


公社粮栈柜台外边挤着人,虽挤倒并不显得怎么饥饿,瘿袋捏着空口袋,发现钱和购粮证一并丢掉了。生就的急性子,当即便嗷地怪叫一声,跌倒地上吐开了沫儿。买粮的卖粮的四下里围住,看那有趣的瘿袋在她胸脯上滚来滚去,人人探个鸡脖儿,眼也都乌鸡似的鼓出来。粮栈一个人物拨不开人,拿腔儿抓调儿地念出一段语录,说的是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什么目标共同走到这地方来了,意思是他要挤进去--帮助帮助,那时候兴这个,而且管用,于是人们闪一条缝出来。他看明白了,到柜台后里端出个大茶缸,含一口水漱了漱嗓子,然后喷到瘿袋脸上。几口刷牙水浇下来,她嘴不抽抽了,眼却愣直。


“哪村的?”


“丢了。”


“姓啥?”


“丢了。”


“啥丢了。”


“丢了丢了--丢了--”


女人撒了丢症,围的人更添趣味,那人加倍逞能,逮住人中狠掐,嘿嘿着:“丢不了,你过来呗!”瘿袋乱扑愣,终于尖嚎“日你娘!”她爬起来,夺路而去。


瘿袋哭软了,一辈子刚气,不知哪儿积了那么多泪。她打了两个来回,把十几里山路上每块石头都摸了,又到灌木林儿里脱光,撅着臀撕衣裳补丁,希望里边藏点儿什么。有了月亮她才进家,油灯底下天宽在吸烟袋锅,旁边炕桌上给她晾着一碗稀粥。她盯住那碗粥愣了神儿。


“娘,快吃粥!”二谷蹦过来拽她。


“不吃,再不吃啦--”女人猫似的。


天宽一下子知道出了事。一边问,一边就有火苗在心里拱,手巴掌打着抖,没处搁没处放,女人不曾现过的软弱使他勇气陡升,软人有了胆了不得!


“败家的!”


他吼一声,把粥碗往地下一砸。


“吃货!”


一辈子没这么痛快过。


“丢了粮,吃你!老子吃你!”


说着说着就管不住手,竟扑上去无头无脸一阵乱拍,大巴掌在女人头上、瘿袋上弹来弹去,好不自在。乡人们蹲在夜地里听,明白瘿袋的男人又成了男人,把女人的威风煞了,半世里逞能扒食,却活生生丢了口粮,这是西水女人的造化。天宽,往死里揍她!


正揍得紧,一声长号让他悬了手。


“天爷,哪个拾了粮证,让他给我家还来呀,我的粮唉--”


这歌是复调,一遍一遍唱。月亮把那脖上的瘿袋照成个白球,在黑院里闪。天宽撸一把酸鼻涕,点个马灯拎着去了。


有睡不实的乡邻,半夜里听到瘿袋到水泉担水,白薯脚在石板上踏踏地蹭,又听到蒜臼响,响得很脆,啪啪的像是硬壳碎了。以后就没有声音。


天宽趴在山道上拿马灯东照西照的时候,他女人卧在席上服了苦杏仁儿。天上有不少星星,眨着眼冷冷地瞧着他们。


天宽耗尽了灯油回家,隔二里地就听到村里有惨哭。是自己那窝粮食在响。院子里嘈杂,豆子们从门里滚出来迎他:“爹,快看娘!”他一听就怕了,硬挺着踱到炕前,老娘们儿丑脸歪着,还有气,只是喘得骇人。他从二谷手里接过碗来,在粗瓷儿上抹下一指杏仁儿渣子,这才记起她一天不曾吃什么。她再不想惦记吃,所以她就吃了这个。一辈子不饥,天宽也有吃的意思了。


黎明时分,一扇门板离了村庄。几个邻家后生抬举着,瘿袋高高地睡在上边,眼睑发荣光,大谷在前头引路,天宽由叔伯兄弟天德陪着殿后,一行人在雾里向山下滑。天宽迷迷登登走路,恍然回到差不多二十年前的那个早晨,但二百斤谷子正沉得把他压扁,压做薄薄的骨饼。


大谷唤他:“爹,娘有话!”


门板撂稳,天宽把耳朵凑上去。听不清,他扒拉一下瘿袋球,挨她嘴近些。


“狗日的!”


静了半天,又吐出两个字。


“粮--食--”


天宽赞同地点点头,很悲哀。他在女上头发上摸了一把,最后一把。


门板将要漂出山谷时,大谷把天德的儿子换下小解。那小子绕到大石头后面哗哗地撒了一通,接着便狂叫,蛇啃了屌似的。天宽赶来,只一眼就瞧上了那个皮筋扎紧的包包。它躺在石根子那儿,几束草掩着,像块灰石。两尺开外有两节不大新鲜的绿粪,是人的。为什么绿,天宽明白。但他分明已完全糊涂,傻了似的看看这、看看那,脸上迅即失了血色。


脏物如有幸石化,将使后世的考古学者出丑。他们将陷入历史的迷宫,在年代和人种问题上苦苦纠缠。


瘿袋却是离去了。天德的儿拾了布包抢功:“婶子,天爷还你粮证哩!”她两目圆睁,阔嘴微开,大瘿袋亮着黄光,仿佛对突如其来的窝心事儿大吃了一惊。


“婶子,你醒了!”


“闭你娘的嘴!”


天宽吼过侄子,大谷便哭了。天德喘儿子一脚。看看人确是没了气,又赶上去踹儿子一脚,天宽也就下了泪。他收了布包,把女人身下垫的麻袋抽一条出来。卫生站不必去,粮食不能不买。余人抬了瘿袋回头,俩口子一硬一软算是暂且分了手。


一袋粮食买回,刚够助丧的众乡亲,饱食一顿,天宽的一家自然也扎进人堆抢吃,吃得猛而香甜。他们的娘死也对得起他们了。


“明儿个吃啥?”


夫妻合谋的事,剩天宽独自苦想,他深知了女人的不易。夜里头赤条条翻身,被里的空儿叫他心痛,接着就有女人脆响的脏话传来:“狗日的--粮食!”


这仁义的老伴儿竟去了。


洪水峪少了母虎,清静了,也寂寞了。听不到她公鸡踩蛋儿似的骂声,日子便过得不够紧迫,谷子豆子们摆脱了母亲的淫威,活得反而快活起来。岁月毕竟是一天一天不同,个个肚子大了不止一倍,却大抵充实得可以。


如今杨天宽六十多岁了,仍旧慈眉善目,老娘们儿似的低声细气。他一辈子没有逞过大男人的威风,也许试过一次,但只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到承包的田里做活,时时要拐到坟地里去,小心拔土堆旁的杂草,他好悔!


孩子们可没有什么债务,他们几乎将母亲忘却了。认真回想一番,也无非更加肯定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二谷念高中时翻过一本医书,发现瘿袋即是“甲状腺肿大”之类,于是母亲就脖上吊着个肉球在他脑海里走。虽说只是一闪,也算有了一份想念,不能说是不孝的了。大谷、大豆、小豆们都有了孩儿,他们的孩儿是不要苦杏核儿的,可见有些事他们也还记着。


老辈儿人却爱讲瘿袋的故事。开头便是:“他背了二百斤谷子。”语调沉在“谷子”上,意味着那不是土、不是石头、不是木柴,而是“谷子”是粮食,是过去代代人日后代代人谁也舍不下的、让他们死去活来的好玩意儿。


曹杏花因它而来又为它而走了,却是深爱它们的。


“狗日的--粮食!”


哪里是骂,分明是疼呢。是不是骂,骂个谁,得问在她坟上唏嘘的天宽,老家伙心里或许明白。


(选自《中国》一九八六年第九期)



上一页
作者:刘恒
类型:现当代文学
可阅日刊
Amazon AD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