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子台静农的短篇小说






刘以鬯


虽然小说的风格与鲁迅颇为接近,台静农是不被视作鲁迅门徒的。如果将〈新坟〉与〈祝福〉同时阅读的话,我们不会发现其间存在着太大的距离。祥林嫂是一个苦命女人,四太太也是。使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无意从事小说写作的台静农,竟出版于一九二三年,《彷徨》出版于一九二六年。五十多年来,鲁迅在小说艺术上的成就一直受到重视;而台静农在这方面的表现却一直被忽视了。这是不公平的。不过,批评家不公平,鲁迅倒是公平的。在评论台静农的小说时,他说台静农〈贡献了艺术〉。


“艺术是要表现的”威廉说:“而且要激动感官的”。台静农常常描述痛苦人生,使小说具有激动情绪的力量。与鲁彦的小说一样,他的小说也充满悲伤的感情与阴暗的色彩。鲁彦是师承鲁迅的。


确定台静农小说受鲁迅小说影响的程度,并不容易;不过,台静农在风格上受鲁迅影响,应该可以肯定。鲁迅喜欢用数字做小说人物的名字;台静农也有同样的爱好。鲁迅笔下的人物:〈明天〉里的单四嫂子、益皮阿五、王九妈;〈风波〉里的六斤、九斤老太、七斤嫂、八一嫂;〈兔与猫〉里的三太太;〈祝福〉里的鲁四老爷、四婶;〈肥皂〉里的四铭、四太太;〈长明灯〉里的庄七光、六顺;〈高老夫子〉里的黄三;〈孤独者〉里的二良、三良;〈离婚〉里的庄木三、八三、七大人──例子很多。台静农小说里的人物也有不少以数目字为名字的:〈懊悔〉里的孟一;〈天二哥〉里的天二哥、烂腿老五、汪三秃子、吴三疯子、吴六先生、王三;〈红灯〉里的王五、吴二姑娘、三千七、张三,〈新坟〉里的四太太、张二爷、萧二混子、吴六先生、五爷、昂三、老七、王九、刘二爷;〈烛焰〉里的吴三爷;〈弃婴〉里的张四爷;〈拜堂〉里的汪二、吴三元、赵二嫂、齐二爷;〈吴老爹〉里的一点红、张三、汪三,〈为彼祈求〉里的陈四哥,〈蚯蚓们〉里的张三炮、吴二拐、杨二哥、蒋三星、周三、范五、刘六蹩子;〈负伤者〉里的张二爷、洪三、秦三、魏五等──。


台静农小说不但没有繁复的线索;而且能够选择适当的场景与具有代表性的人物;然后从小人物的小事件中,深刻地表现没落社会的生活面。台静农对这些愚昧无知的小人物寄予的同情,常在小说中成为抨击黑暗现实的一种力量。他所描写的多数是人与命运的斗争。〈烛焰〉里对那枝左烛的叙述,令人怀疑他是个宿命论者。虽然好几篇小说都写迷信,却不表示他与笔下人物有同样的迷信。在鬼节之夜将红灯放在河中(〈红灯〉)或叔嫂结婚跪拜亡魂(〈拜堂〉),都是艺术手法,可以增强小说的感染力。


比〈红灯〉、〈拜堂〉更感人的,是〈蚯蚓们〉。这篇小说写穷人在荒年卖妻的惨事,写得很成功。在现代中国短篇小说中,类似的题材也是有的。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写贫穷男子将妻子典给没有儿子的秀才;罗淑的〈生人妻〉写一对卖草的夫妇因为生活困苦,丈夫将妻子卖给山那边的胡大。这三篇小说都很动人,都能激起读者的情绪,尤其是〈蚯蚓们〉的结尾,写孩子向李小索钱,与〈生人妻〉中男的将银发簪拿给女的,异曲同工,感人至深!不过,罗淑的〈生人妻〉发表于一九三六年出版的《文季月刊》;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写于一九三○年一月二十日,而台静农的〈蚯蚓们〉则写于一九二六年。三篇小说都是五四以来的重要收获,〈蚯蚓们〉写得最早,因此最值得重视。


另一个卖妻的故事,是〈负伤者〉。这里的伤,显然是双关的,除了腿“伤”外,还有感情上的“伤”。主角是一个“可怜而愚钝的人”,因为老婆偷汉,被“老婆的野汉子打伤了”,“被几个警察拥到署里去”,在署长威逼下,打了手记,以二十块大洋(实收十七块)将老婆卖掉,不但遭人奚落,还弄得无家可归,“沉浸在狂怒的火焰里”,“黑夜行凶”,被警察“捆了,又捆”──这个故事,与《金瓶梅》有点近似。台静农将那个可怜虫写作“吴大郎”,也许有意写个现代“武大郎”。


这篇小说中。署长“捞油水”一节,写得非常生动,再一次证明台静农小说艺术的高超。


手法虽好,写出来的小说不一定篇篇都是佳作。不过,台静农小说篇篇都能遵守短篇的规律,凡是每一位细心的读者都看得出来的。中国现代小说家写的短篇小说,多数不是“严格意义的短篇”,茅盾的〈春蚕〉、老舍的〈月牙儿〉、李劼人的〈兵大伯陈振武的月谱〉、落华生的〈春桃〉、萧军的〈羊〉、陈白尘的〈小魏的江山〉、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吴组缃的〈樊家铺〉──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很多。而台静农的短篇,不但转机与高潮都有适当的安排,“结”与“解结”也能处理得很好,而且用字经济,对白简短而含蓄,环境描写也能做到不浓不淡,显然是依照短篇的规律来写的。他的短篇,除了明确的题旨与完整的结构,对细节也常有突出的描写。〈吴老爹〉中少主人用“街上行乞的口吻”向吴老爹要饭吃;〈弃婴〉中的〈我〉用手杖击打吃婴尸的野狗;〈为彼祈求〉中陈四哥少年时的不幸等等,都是写得很好的。


〈为彼祈求〉与〈蚯蚓们〉、〈负伤者〉、〈吴老爹〉、〈烛焰〉一样,也是写可怜虫的愚昧与无知;不过,这个被“痛苦磨灭了一生”的陈四哥,比吴老爹、李小、翠儿、吴大郎更可怜。陈四哥的“一生都为苦痛失望所占有”,祇有死亡才是他的幸福!


台静农的世界是一个病态的世界。他所见到的现象,都是可怕的现象。因此,他的小说里的人物多数是在痛苦中生活的。唯其痛苦,才会肯定“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他们对鬼神的承认,使他们相信穿了大褂的鬼魂会跟着红灯远去,守在浮厝边的四太太会招呼别人喝喜酒,失去父母的孩子说不定会寻着天国的历程。,香案上的烛焰象征生命,内心不安的人需要给阴间的鬼魂磕头──台静农用尖锐的笔触写出这些故事,不但描述人世的阴暗与世道的艰难;还否定并抨击了根深蒂固的落伍观念。鬼魂虽不出现在小说中,却盘据着小说人物的脑子。对于台静农,这些不出场的鬼魂正是营造气氛的主要原料。大了肚子的汪大嫂在半夜子时拜堂,大大地加强了小说的气势。当小说发展到顶点时,“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实属点睛之笔。半夜拜堂,表示汪二与嫂子成亲是一件既要遮丑又必须让别人知道的事。加上细致的环境描写,给喜事涂上阴森的色彩,由于用墨适度,衬托得相当巧妙。这样的短篇,如果是鲁迅写的话,早已获得许多人的赞赏。


重视鲁迅的小说是应该的,忽视台静农的小说,几近浪费。像〈蚯蚓们〉、〈拜堂〉、〈红灯〉、〈负伤者〉这样的小说,都是中国新文学运动中的宝贵收获。我认为台静农有些短篇已超越鲁迅达到的水准。除了〈蚯蚓们〉、〈拜堂〉、〈红灯〉、〈负伤者〉,写得很成功的,还有〈烛焰〉、〈弃婴〉与〈吴老爹〉。


〈烛焰〉写冲喜。


关于冲喜的题材,在中国现代小说中并不陌生。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篇小说写于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九日,相当早。二十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台静农在描绘旧社会的病态时,刻划了人性。〈烛焰〉中的翠姑,是个被“拖送到恶命运的领土去”的可怜虫,任由别人摆布,懦弱得祇会用哭声表示绝望。


〈弃婴〉是一篇感情小说,纠葛起自道德的压力。这种纠葛的形成与R.H.戴维斯在“我那声名狼籍的朋友,李根先生”这篇小说中所描绘的并不相似。李根在逃逸时,将命运与婴孩联在一起,〈弃婴〉中的“我”却是在第二天见到满身野狗牙痕的婴尸才挥杖打狗的。这一段描写最残酷,也最逼真,是整篇小说的顶点,使易感的读者在无法抵御的恐怖气氛中毛骨竦然。尤其是结尾那句“野狗疯狂咀嚼的声音”,令人难忘。


技巧更圆熟的,是〈吴老爹〉。吴老爹是“一个平凡的老人”,“没有什么光荣的过去”,从十四岁起就在羊镇一家油盐店做事。“他的双亲死得非常的早”,“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只是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通过这样的一个平凡人物的平凡生活,台静农写出一篇动人的小说。小说格局严密,情节的发展很有层次,成功地描写了一个可怜虫的情感与忠诚;同时刻划了少主人的荒唐与愚昧。两个人的行为形成强烈的对比,有效地突出了事件的悲剧性。当布局发展到顶点时,读者的感情随之激起,一方面憎恨少主人的愚昧;一方面对必须抱着孩子回娘家的少主母寄以无限的同情。但是,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那个沮丧的,没有家而将别人的家视作家的、无路而又非走不可的吴老爹。这是一篇杰作!


不过,在数目不多的短篇中,台静农与大部分小说家一样,也会写过失败的小说。发表在《语丝》第四十一期的〈懊悔〉,纵有讽刺意味,却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至于发表在《莽原》第二卷第七期的〈苦杯〉更是一篇令人失望的小说。这篇小说不但题材庸俗,而且表现手法也很低劣。尤其是结尾的那句〈我爱,我要Ki──〉,读后鸡皮疙瘩尽起。KI而不SS,像是含蓄,却极肉麻。


孙伏园曾指出:贯串在鲁迅小说中的,是“轻淡的幽默”。又说:〈这‘轻淡的幽默’里包含著『轻淡的讽刺’与‘轻淡的诙谐’。〉台静农小说也有“轻淡的幽默”,祇是更加轻淡。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写的〈电报〉,就是一篇含有“轻淡的讽刺”与“轻淡的诙谐”的小说。在〈电报〉中,台静农企图把握抗战时期某种人物的性格与心态,塑造出一个战时腐败份子姜景行的形象。这个人物与华威先生不同。华威先生是个“救亡要人”;姜景行则是祇会空谈的“救亡理论家”。此人虽然有个商学博士的衔头,“却以政治家自许”。因为“跳不上政治舞台”;祇好希望“随侍岳父努力于实业的发展”,言行相悖,是个现实生活中的小丑。这篇小说的结尾“刺”得有力,一份电报使这个腐败份子现了原形。


尽管台静农“不大乐于”“细细地写出”“人间的酸辛和凄楚”;尽管台静农是个“先不想写小说,后不愿写小说的人”;尽管台静农自谦“没有生花之笔”,台静农却写下了一些优秀的短篇。他的短篇结构严密,极少浮文赘词,题旨明确,能够将感情传递给读者,使读者感动。他不仅长于选择题材,而且具有讲故事的本领。他是一位重要的小说家,但是他的重要性被忽视了。


(一九七九年八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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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静农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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