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与桃红楔子






“我不叫桑青!桑青已经死了!”


“那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美国移民局的人问。


“叫什么都可以。阿珠,阿绸,美娟,春香,秋霞,冬梅,秀英,翠芳,妞妞,宝宝,贝贝,莲英,桂芬,菊花。干脆就叫我桃红吧!”她穿着桃红衬衫,光着腿,赤着脚。


移民局的人站在她的房门口,黑西装,灰底黑条领带,大阴天也戴着墨镜。两片大墨镜遮住了脸上主要的部分:眉毛、眼睛、鼻梁;只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尖下巴,高颧骨,鹰钩鼻,还有一小撮仁丹胡。


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表格。上面填着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表格角上有个号码:(外)字八九──七八五──四六二。另一个角上别着一张女人照片。照片底下的名字是“桑青”。表格有一个项目打着红钩。那一项是“申请永久居留”。


他指着桑青的照片。“你明明是这照片上的女人。你瞧,桑青左眼下边有一颗痣,右耳坠上有一个小缺口。你──”他指着桃红。“你的左眼下边也有一颗痣,右耳坠上也有一个小缺口。”


桃红笑笑。“黑先生,你的幻想太丰富了。你看到的全是幻象。我看到的才是真的。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到什么吗?你是老虎身子九个人头。”


“请别开玩笑。”移民局的人不动声色。“我可不可以进来和你谈一谈?”


“只有一个条件:你决不能叫我桑青!”


移民局的人走进房,看看四周。“这房间没有家俱。”


“家俱是桑青的。我可不要死人的东西,叫收旧货的救世军收走了。家俱也碍手碍脚的。我喜欢自由自在。”


桃红推开地板上堆着的衣服、纸盒子、啤酒罐、报纸、颜料、纸片,坐在地板上,拍拍身边的地板。“请坐吧!”


房间里到处堆着东西。移民局的人没有地方可坐,站在房间中央看四周的墙壁。墙上歪歪斜斜写了许多字。有的是英文。有的是中文。


※ ※ ※

花非花


我即花


雾非雾


我即雾


我即万物


万物即我


※ ※ ※

女生须


男生子


天下太平矣


※ ※ ※

谁怕蒋介石


谁怕毛泽东


Who is Afraid of Virginia Wolf


※ ※ ※

桑青弑父弑母弑夫杀女


※ ※ ※

头生腿间


阴部生颈上


正常的人


※ ※ ※

柯宁斯无线电工厂


警告牌


小心安全第一


超过此处必须戴眼罩


不要跑不要随便动手


急诊处


工作游乐无论何处无论何时安全第一


电动镜子电动梳子电动牙刷电动


脑电动人电动风电动太阳电动


月亮电动接吻电动性交电动上帝


电动圣母电动电动电动电动


电动生殖器


※ ※ ※

一女人于独树镇


单车道开车肇事


原因不详


姓名不详


※ ※ ※

墙上还涂了几幅画:


赤裸的刑天断了头,两个乳头是眼睛,凸出的肚脐眼是嘴巴。一只手拿着一把大斧头向天乱砍。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旁边有一座裂口的黑山。裂口边上有个人头。


※ ※ ※

一个高大的人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金钱豹的脸:金额头,金鼻子,金颧骨,黑脸膛,黑眼睛,白眉毛,额头描着红白黑三色花纹。他打着赤膊露出胸膛。胸膛是个有栏栅的神龛。


神龛里有一尊千手佛。所有的佛手向栏外抓。佛身还是在神龛里。


※ ※ ※

一个赤裸裸闭着眼的女人,腰间系了个黑色大蝴蝶结,两条繸子拖到地上。四周洒着玫瑰花。一条小北京狗蹲在旁边,昂头看着蝴蝶结上吊着的卡片:桑青千古。


※ ※ ※

移民局的人站在房间里,仍然戴着墨镜,手里拿着笔和记事本。“我可以把墙上的东西抄下来吗?”


“你抄吧,我可不在乎。你要调查桑育,我可以供给你许多资料。她的事我全知道。不论她在哪儿,我总是在场的。请问,你到底要调查桑青的什么罪?”


“这是移民局的机密,我不能告诉你。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假若问题是关于我桃红的,无可奉告。假若问题是关于桑青的,我绝对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谢谢你的合作。”移民局的人顿了一下,看看手里桑青填好的表格。“桑青是哪国人?”


“中国人。”


“哪儿出生?”


“南京。”


“哪年哪月生?”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


“你──”移民局的人突然指着桃红。两片大墨镜盯着她。“你生在哪儿?你是那年哪月生?”


桃红笑了。“黑先生,你别跟我耍花腔!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也生在南京,我也生在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六日,那你就可以证明我桃红就是桑青。黑先生,你错啦。我是开天辟地在山谷里生出来的。女娲从山崖上扯了一枝野花向地上一挥,野花落下的地方就跳出了人。我就是那样子生出来的。你们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我到哪儿都是个外乡人。但我很快活。这个世界有趣的事可多啦,我也不是什么精灵鬼怪。那一套虚无的东西我全不相信。我只相信我可以闻到、摸到、听到、看到的东西。我……”


“对不起,桑青,我能不能……”


“桑青已经死了,黑先生。你可不能把一个死女人的名字硬按在我头上。”


“你们俩简直就是一个人。”移民局人的仁丹胡微微翘了一下。他用手扶正了两片大墨镜。


“不对。桑青是桑青。桃红是桃红。完全不同。想法,作风,嗜好,甚至外表都不同。就说些小事吧。桑青不喝酒,我喝酒。桑青怕血,怕动物,怕闪光!那些我全不怕。桑青关在家里唉声叹气;我可要到外面去寻欢作乐。雪呀,雨呀,雷呀,鸟呀,兽呀,我全喜欢;桑青要死要活,临了还是死了,我是不甘心死的。桑青有幻觉,我没有幻觉。看不见的人,看不见的东西,对于我而言,全不存在。不管天翻地覆,我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抽烟吗?”移民局的人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好主意!桑青不抽烟。咱们来抽一支烟庆祝桑青的死亡吧!”她自己点燃了烟,躺在地板上,朝天嘘着烟子。窗子是开着的。一阵风吹进来。地板上的报纸吹得沙沙响。“啊──啊──多好的风。”她在地板上和风打着滚。


移民局的人扭过头,走开去关窗子。


“黑先生,请别关窗子。风要吹,水要流。你是堵不住的。”桃红解开衬衫扣子,露出胸脯。


“多好的风!简直就是张小鹿皮!”她手里的烟落在地板上。


“桑青,请你庄重一点。”移民局的人用脚把烟踩熄了。


“桑──青──已──经──死──啦──我──是──桃──红──。”


“别开玩笑。我是代表美国司法部移民局来调查桑青的。”移民局的人在风里打着哆嗦。


“你既然是桃红,我需要你的合作。请你把桑青的事讲给我听。”


“好。且听我慢慢道来。”桃红躺在地板上,头枕两手,幌着二郎腿,不住嘴地说下去。


她说的是中文。


移民局的人不懂,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把地板上的东西踩得沙沙响。他打了几次手势叫桃红住嘴。她仍然用中文不停地说下去。风一阵阵吹来。


“请问,”移民局的人终于打断了她的话。“我可不可以用你的洗手间?”两片大墨镜在鼻梁上溜下去了,露出两丛浓黑的眉毛。仍然看不见他的眼睛。


“当然可以。”


他再走进房的时候,桃红敞着胸脯站在窗口,朝窗外淡淡笑着。


移民局的人拿起公事包走了,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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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华苓
类型:现当代文学
可阅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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