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华丽一种老去的声音(代序)







詹宏志


一、混哥青春不再──


可怪的,这一次,朱天文写出了“年纪”。


本来,“成长”一直也就是朱天文作品中反覆吟唱的主题。但在她过去的作品中,成长的意义更经常是罪愆的救赎、是化蝶的变身、是向一切无奈无聊无知告别的启蒙。就像《小毕的故事》里吧,那位无心又无知致令母亲自杀身亡的小毕,多年后以一身中尉军官制服再现于同学会中,“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伤心往事风散而去,时间与成长熨抚坎坷。是呀,成长就是药方,成长就是希望,让我们让我们都快快长大。


但那是年轻人写的年轻故事吧?走过山头就要下坡,成长就是衰退,英雄就是老贼。如今,朱天文笔下的“成长”,如何竟都变换一副苍凉沙哑的声调;这一系列的小说,如何竟都包括一位沧桑于心的人,独自在那里,倾听自己体内咔嗞咔嗞钙化老去的声音。


是的,我相信朱天文这一次写的是各种各色青春逝去的故事。青春不再的固然可以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人,像《柴师父》里年已七十的柴明仪;但更可能是一批批以“浪掷青春”为务的混哥混妹们,他们有的正处于四十岁的中年危机(翔哥,《红玫瑰呼叫你》),有的刚刚“三十啷当岁”(小佟,《肉身菩萨》),有的已经号称“最老,二十五岁”(米亚,《世纪末的华丽》),有的则是现实的二十岁和幻想的三千岁(林晓阳,《尼罗河女儿》)。


他们从二十岁到七十岁,共同都感觉到“青春”逝去。──然而,在这里,“青春”是什么东西呢?


青春是还未发生却可能发生的事,是过去的世界小而未来的世界大。在朱天文早期的作品里,青春是角色的救赎之道,只要通向那未来无限可能性的世界,旧有的错误、罪过、苦痛都有机会换穿另一件俊挺的新衣,以新面目迎向新世界。


如果,如果一切该发生的都已发生,未来的世界是可预见的窄小,剩下的是重复、消沉、枯萎,“长大”只是老去,不再有改进的意思。更令人畏惧的是,世界并不与我们共同老去,它会继续翻新,会有更多拥有大量青春可挥洒的新人冒出来,弃我们于角落独自老去。这就是朱天文的青春消逝寓言,是这样的意思吧?


混哥混妹们也许最容易感觉到沧桑。在“这个圈子里,三十已经很老,很老了”(《肉身菩萨》),因为他们曾经如此用力地抛掷青春,把未来的可能性耗尽了,等在前面的不是什么光明多彩前景,而是局于属于更年轻的人的世界里“不断猜测,疑忌,自惭,渐渐枯萎而死”(《红玫瑰呼叫你》)。──因而我们知道,“混”是多么奢侈豪爽的举动呀!流星穿过气层一般,火柴划过磷纸一般,瞬间的璀璨和永远的黯淡。


二、我歌颂过肉体


朱天文的转变,也许在《炎夏之都》中的同名小说已见端倪。那位年轻时一发飙可以从台北骑机车直下高雄的吕聪智,在家庭琐事与营商生涯的重复消耗中,“想起了多年以前所爱的人的那句话,有身体好好,有身体好好……”歌颂昔日青春的身体,对照如今的槁木死灰,其中已有老去的心境。


从《炎夏之都》开始,朱天文变本加厉,一头栽进对衰老的描写。在《世纪末的华丽》的各篇小说里,朱天文以华丽熟艳的技法笔调写人生腐坏前的一瞬,充满着对人生苦短的感叹,对蜉蝣众生的同情,以及对一切青春的伤逝。


青春逝去的表征始于肉体,朱天文延续了《炎夏之都》对肉体今昔的描写。在《柴师父》里,当老师父手指摸到年纪可做孙女的女孩凉软的胸乳时,“肚底抽起一丝凌厉颤动”,一下子察觉“四十年过去了”;在《红玫瑰呼叫你》里,年轻时的翔哥和哥儿们带着马子同间屋里一起轧,轧完换过马子立刻又轧,然而如今的翔哥碰见生猛的双十年华康乃馨,不得不装醉卧倒避开年轻女子的纠缠;在《肉身菩萨》里,十七年前被猎的幼齿小佟,如今是夜晚普度众生的肉身菩萨,身体已是“一具被欲海情渊腌渍透了的木乃伊”……


可能最激烈的肉体描写应是来自《世纪末的华丽》。事实上这一篇时间订在一九九二年的小说,并没有一个字正面提及身体;小说花费大量篇幅细细描述各种服装时尚与身上饰物,相对地逐步揭露一个行尸走肉的身体。那位二十岁决心不再“玩”、如今年已二十五的模特儿米亚,她沉迷于各种香气和色彩的技艺是因为她感到“年老色衰”;她不再鬼混因而“定于”一位四十二岁的有妇之夫。──好一座遍洒香水妆点鲜花的所多玛!


三、你只能活两次


是的,你、我们,都只能活两次。一次青春璀璨,不知衰老可能降临自己的身上;一次守着逐日干涸的身体,看着逐日陌生的新世界,回想那些曾经发生的事以及未能发生的事。


是的,我们都只能活两次。一次从无知而终于有知,一次从自以为有知而终不得不承认无知。在从前,朱天文的作品写前半段,那些年轻的生命终于“告别无知”的故事;如今她写后半段,说的是“年纪是无知的起点”的故事。


你会逐渐对世界一无所知,尽管你是人们崇拜求治的老师父,你对孙儿们看牛肉秀录影带的世界是一无所知(《柴师父》);尽管你是不断追逐KTV、香肠族及一切新事物的大混哥,你对家中学日文的黄脸婆、逐渐长大的孩子们的内心世界是一无所知(《红玫瑰呼叫你》);尽管你是熟知米兰、巴黎、东京一切风情消息的高品位新贵族,出了城市的霓虹墙就是你从不曾有消息的荒凉异国(《世纪末的华丽》)……


你只能活两次,但是有时候会有一些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消息。柴师父让清新女体唤起了四十年前自己的承诺;不再有创作的作家被一个撑伞兀来的年轻人搅翻了一桶酸涩的记忆(《恍如昨日》);小佟在一个下午的茶艺馆里竟然悟道般地重回十七年前的清纯……


你只能活两次,一次是可能性不断增加,一次是可能性逐次减少。我们甚至以为用力追逐可能性,就能保住青春,就能掌握世界。像翔哥每星期五到迪斯可舞厅寻找各种可能上床的俪史;像米亚直接踩着与欧洲时尚完全同步的风讯;像不写作的作家奋力搜罗资讯擦亮敏感度;然而这些力量终要衰竭,夸父追日,世界仍然隆隆向前滚去,新人类与新事物仍然泉涌而出,我们终究注定要孤独衰老,靠记忆存活。


四、天地不仁的酷


万物有生有灭,万物之灵不能例外,这简直公平得天地不仁,可骇的是朱天文也写得若无其事,酷得。


一迳描写热闹的、炫目的、芳香的事物,却透露了腐烂前、衰败前的有机分解,这位技艺圆熟、见解融达的朱天文是来到她写作生涯的高处了。葛林(Graham Greene)曾经称道沙奇(Saki)的作品是“夺目、悦心”(They dazzle and delight),这句话完全可以搬来形容这一系列的小说。


不同于昔日见了英挺制服就想冲动下嫁的少女作家,朱天文在《炎夏之都》已经写出一种不可轻狎的严峻,如今更写出了苍凉、练达的面貌。


也许《柴师父》、《世纪末的华丽》两篇是我心目中集子里最好的作品,前者写出了一种对青春的眷恋(等待一个不再来的少女,如同青春不可复活),后者写出了一个腐烂欲滴却仍然热真求活的末代红尘女人(对品牌、质材搭配的细腻描写,竟然呈现一个科幻般的符码世界)。


这两篇作品对俗世风尘都还有恋恋不去之情,就不像其他作品冷静精确所带来的寒酷,也就容易打动像我这种温情主义倾向的心。在集子里众多有成长无启蒙的故事里,一丝不肯悟道、缠绵人间的固执已经是“希望”的替代品了。


可是,何以这回朱天文写得这般苍老?朱天文是四十五年次的人,我们四字头的方兴未艾,好多坏事都还没做呢,曷可言老?也许是五字头新人类今次来得生猛,连“六字头都出来混喽”,一下子把一群四字头的挤得和三字头的相濡以沫,平添许多苍凉感来。


这个四、五之别,在我的耳闻目睹中,是极精微而又存在着的;也许世界翻新得快,过气得也快,这件在历史上毫无重要性的事实,却曾经是某一世代的心境。──这倒好,把一位可恋慕的美女作家提早逼成可能受供祀的成熟作家,不能说不是众多历史诡迹之一了。──这些话原与小说无关,只是我与朱天文同年,物伤其类,不免读作品别有所感,不小心发出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罢了。


一九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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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天文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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