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 No. Ⅷ

第一章 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


  一之一 国际急行列车

  一九三二年,八月。——八月在北满洲是长满了大麦的,金黄色的深秋,阳光漫无节制地泛滥着,天空蓝得像脱了底似的,就在这样爽朗的原野上,一辆华丽的国际急行列车发了疯似地奔驰着。

  车上有着不少阔绰的绅士和有趣的乘客,其中最受人注意的是一位穿黑洋服的某国绅士,和他对面三号房间里的许尼德先生和他的珠光宝气的夫人。

  许尼德先生是一个魁梧的中年人,一天到晚抽着雪茄,很有礼貌,很和蔼而喜欢说话,可是谈吐却非常庸俗,装满在他脑袋里边的好像全是关于珠宝和体育的知识。他唯一的趣味就是裸体运动。据他自己说,他是一个德国籍的珠宝商,每年在中国住三个月,收集清宫的珠宝和古董,带到巴黎,纽约这些大都市去出卖。

  许尼德夫人是一个和她的丈夫完全不同的,诡秘而沉默的女性,脸上时常罩着黑色的纱幕,看得见的只是一个精致的下巴和一张永远紧闭着的嘴。在车上,没有一个人听见她讲过一句话,听见她笑过一次,也没有人看见过她的脸。那天,她默默地坐在餐车的窗前,望着窗外愉快的秋午,许尼德先生替她卸下了窗玻璃,阳光和季节风一同地吹进来,吹开了她的面纱的时候,每个人都为了她的淡漠的笑容,和有着异样的魅力的眸子的流光而从灵魂里边振荡起来。

  她和许尼德先生好像也不大说话的,他们的房间永远静寂得像是没有人住在那里似的。只有在黄昏的时候,在嘈杂的轮声里边,一个悒郁的女子的最高音会从三号房间里悠悠地飘起来,唱着哀怨的旧俄的调子,和六弦琴一同地。

  那位穿黑洋服的矮绅士也是和她一样沉默而有着明显的特点的人。他有着涂了墨似的浓眉,戴着一副非常深的近视眼镜,望上去只看见密密层层的一圈圈的玻片。他像是许尼德夫人的单恋者的样子,在餐车里边,总是把一对差不多有了眸子的猫眼似的眼望着她,白痴似地。他的房门是时常开着的,坐在床上的他不是手里拿着一本日记册在写着,便是听着贝多芬的月光曲似地绷着非常严肃的脸。这位某国绅士好像是为了许尼德夫人才来搭这辆车的,在长春,他跟在许尼德先生后面走上车来,许尼德先生定了三号,他就住在他们对面,而且永远开着门,坐在那里凝视着对面那扇蚌壳似地紧闭着的门。许尼德先生那面稍微有一点动静,他就猎犬似地竖起耳朵来。车开出沈阳地三十里的时候,他忽然去敲了许尼德先生的卧室的门。

  “先生,我的名字是忠贞一,是驻防军的特务员,很对不起,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这样说了,对拉开门来,出乎意外地看见了他而睁大着惊奇的眼的许尼德先生非常客气地鞠了躬。

  “可是,先生,我不知你要我做些什么事呀!”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看一下你们的房间。”

  许尼德先生耸了耸肩膀,退回去坐在床上,对他夫人说:“真是莫明其妙。”

  走到房间里面来的忠贞一先生,虽然还是带着漠然的眼镜,却显得十分机警灵敏的样子。他迅速地,详细地察验了这房间,掏出日记册来,记下了一些什么东西,然后说道:

  “对不起得很,请你把行李让我看一下吧。”

  许尼德先生用德文对他的夫人说:“我真不知道这位有趣的某国绅士要干一些什么。”

  看见忠贞一进来便怕麻烦似地站到窗边去的许尼德夫人这时连头也不回过来,只耸了下肩膀。

  许尼德先生一点办法也没有似地说道:“可是,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你存着什么心思。”

  忠贞一又鞠了一个躬道:“没有什么,只是想看一下你的行李;我们的法律允许我这样做的。”

  “笑话得很。”这样喃喃地说着,把钥匙拿出来给了他。

  他打开了二只小提箱,一只大皮箱,鼻孔张开着,在解剖死尸的法医似地,把一切顶琐碎的东西,甚至于许尼德夫人的亵衣也拿了出来,精密地观察了,量了尺寸,并且记到日记册里边。像什么也没看出来,又像发现了很多的东西似地,得意地站了起来,向许尼德先生说了一长串道歉的话,退了出去。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敲了他们的门。开了门,看见了他的许尼德先生,不由笑了出来。

  “很好,很不差。这回又是什么事?”

  “这回我想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许尼德先生。”一边看了日记册,一边开始向他提出问题来,同时还留心着他的脸色。

  “是从哈尔滨来的么?”

  “不错。”

  “往哪里去呢?”

  “上海。”

  “干什么?”

  “没有什么。”

  “那么为什么不住在哈尔滨要到上海去呢?”

  “这不是我的自由么?”

  “不行,要给与一个理由的。”

  许尼德先生摇了一下头道:“如果要一个解释的话,那我可以告诉你,哈尔滨是一个国际都市,上海也是一个国际都市,我到哈尔滨去,是为了收集珠宝和出售珠宝,我到上海去,也是为了收集和出售我的珠宝。”

  “为什么带着你的夫人呢?”

  许尼德先生哄然地笑了出来:“这也需要解释么?”

  “不行。”

  “因为寂寞,因为需要伴侣——这样,充分不充分?”

  “你的夫人是不是德国籍的?”

  “道地的慕尼黑市民。”

  “在哈尔滨有没有朋友?”

  “我么?怕有一百个以上吧。”

  “请你举一个最靠得住的,有固定职业的出来。”

  “皮莱,美孚油公司经理。”

  “够了,多谢你。”

  这一次以后,他没有再去敲过他们的门。车停在锦州的时候,他从车站上找了两个拿着自动步枪的宪兵,四个和他同样的,矮小而阔大的人,走上车来,闯进许尼德先生的卧室,要把地板都掘了起来似地搜遍了每一个角落,又搜查了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的身上的衣服,袜子和鞋子。等他们精疲力尽地走了出去,许尼德先生便砰上了门,说:

  “丽莎,瞧瞧这批傻子!”

  倒在床上掩着嘴大笑起来。

  一之二 忠贞一的报告

  未来大战的帝国动员计划的满洲部分窃盗案的嫌疑者,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在八月十二日搭了向中国出发的急行列车。他们住卧车三号房间,我住在他们对面。

  我很疑心许尼德夫人就是著名的国际职业间谍联盟的G No.Ⅷ。可是在她和G No. Ⅷ的照片中间,我不能发现一点相似的地方,除了眸子的异样的悒郁味和魅力。

  她戴了黑色的面纱,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只非常灿烂,大得和她的纤细的手指不相称的,镶白金的钻戒。她的衣服的颜色时常是很沉静的。最奇怪的是她的鞋子。她的鞋子有着非常高的鞋跟,走起路来却轻逸得像一只燕子,没有一点声息;可是在从卧车走到餐车去,踏在两节车中间的铁路过道上的时候,脚下却古怪地发着清脆的金属声。她从来不说话,在餐车里总是望着窗外的田园风景,在卧车里总是关着房门。

  她的态度冷静得像下着皑皑白雪的西伯利亚,她的白净的近于透明的肌肤,却告诉我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观察了她几天,我还是一点结论也不能得到,她完全像一个普通的旅客,没有慌张的样子,也没有犯罪者的神经过度紧张的现象。她是那么的逍遥自在!

  车过了沈阳的时候,我搜查了他们的房间。许尼德先生的演技很巧妙,装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被搜查的神情,许尼德夫人是不动声色地站在窗前,避免麻烦似的。我详细地察验了他们的房间,连一枚铁钉也没有轻易地放过,可是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一点破绽也没看出来。

  于是,我检查了他们的行李,一个小提箱,一个大皮箱,底下是这些箱子里边的什物的记录:

  提箱A:男子的睡衣一身,男子的袜子三双,都是黑色的;塔牌,美国制的手帕半打,蓝的,琥珀色的各两条,灰色的,绿的各一条;男子的羊毛内衣两身;领带四条,衬衫两件;体育杂志五本;《裸体运动的理论与实践》一册。这提箱显然是许尼德先生的。

  提箱B:四十三又五分之三英寸的胸罩二只;凯旋牌八寸半丝袜十对,银灰色的,黑色的,棕色的,琥珀色的,深灰色的各二对;四十六英寸腰身的亵裤五条;古龙水一瓶;茉莉味的香水一瓶;丝质的女子睡衣一件。许尼德夫人的提箱的内容比许尼德先生的还空虚。

  皮箱:男子的,用Shortex裁制的旅行装一身;灰色的,单排钮的秋装一身;藏青的,双排钮的秋装一身;棕色的皮鞋一对;十六寸的衬衫四件;浴衣一件;女子的大黑方格灰底的毛织物的旗袍一件;同料的西式上衣,裙各一件,和外套一件;皮鞋三双,黑漆皮的一双,深黄的下午鞋一双,镂空的,绿色的一双——这些是和许尼德夫人一样诡秘而成问题的鞋子。它们都有着二寸八以上的鞋跟和很轻的重量。一看见许尼德夫人,就注意了她的鞋子的,所以仔细地察验了,很糟糕地,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

  第二天,我用访问的方式去向许尼德先生提出了几个问题,想从他的解答中得到一些什么东西。这个狡猾的家伙装得很傻的样子,和他对话了以后,反而观念更加模糊起来了。所得到的,唯一的,新的东西就是他们在哈尔滨有一个知友叫做皮莱——美孚公司的经理,——这样一个事实。

  最后一次的检查是在进山海关的前一天举行的,我请了锦州宪兵队的协助,搜查了全房间,和许尼德夫妻的身子,还是不能发现这张动员计划。真不懂他们能把这样大幅的动员计划放在什么地方!对于这两个魔鬼不能不钦佩起来了。

  本来可以把他扣留起来的。放他们到上海去,也许可以因为他们的引导,拿回了动员计划,而且破获这个国际的间谍集团,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所以还是继续地监视着,让他们安然渡过了山海关。

  在下关,许尼德先生下了车。我是坚决地相信着许尼德夫人一定是G No. Ⅷ的化身,所以宁愿放弃了许尼德先生的。可是,车在上海北站停下来的时候,我发现许尼德夫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飞去了,而我是在呆守着这个三号空房间。

  现在正在上海,联络了当地人员,搜寻着她的踪迹。

  一之三 许尼德夫人的鞋跟

  午后三点钟的霞飞路是弥漫着爽朗的秋的气息的街道。沿着清晰的阳光,在满植着西洋梧桐的宽阔铺道上,穿了宽大的方格图案的外套,绰约地走着的许尼德夫人的瘦弱的鞋跟,显着那样飘然的丰姿。她没有戴面纱,也没有戴帽子。淡金色的头发,灰得透明的眸子,雅致的嘴上的直鼻子,——真是很漂亮的少妇。就是眼里边,像忠贞一的报告里边所写的,不知怎样总有一点悒郁的神情。

  她走进了吕班路那家公寓,一分钟后,她的脚音便在六楼的水门汀甬道上响起来。在六百三十四号房间前面,她站了下来,敲了门。

  过了一回,有一个人从里边也敲了门。

  “尼古拉。”那个人的沉重的声音在门里边说着。

  “希拉!丹密拉!G No. Ⅷ。”

  门像给风吹了开来似地悄然地开了,站在门里边的是一个高大的,松树样的人。

  “丽莎!”那个人像是在笑起来,阴沉地笑起来。

  许尼德夫人也阴沉地笑起来,跟了他走进房间里边去。

  是一间很大,装饰得很富丽的一间书室。正面两扇窗中间挂着尼古拉大帝的画像。窗上挂着厚重的丝绒窗帏,屋子里的光线黯淡得像地下室似的。正中那只写字台上面放了很多文件,角上那只铜铸的台灯开着,独眼的魔鬼似的,放着瓦斯灯样微青的光。通到卧室去的门开着,望到那边从镂花纱窗帷上漏进来的阳光真是亲切而可爱。

  那个人从橱里拿了一瓶威斯忌出来,倒了一杯,递给许尼德夫人,一边说:“尼古拉保佑你,总算平安的回来了。”

  站在许尼德夫人前面,那个人显得很庞大而迟钝,颊上的骨拳似地突出着,散乱了头发,脸苍白得可怕;和他的吸血鬼脸型相反的,他却有着灵敏的薄嘴唇,闪着梦样的光的,美丽的眼。

  喝了两杯酒,他的脸色红润了一点,人也活泼了一点。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许尼德夫人道:

  “可是李维耶夫呢?”

  “在南京下车的。今天晚上也许可以回来吧。”

  “为了分散侦探的注意力吗?”

  他并不等许尼德夫人回答他,又接去说道:

  “丽莎,担心得很呢。接到你们七月二日寄出的那一次报告以后,就得不到一点的消息——可是,很好,你们回来了!把情形讲一讲吧。”

  许尼德夫人望着桌上的那只台灯,像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用冷漠的声音说起来了:

  “我们差不多走遍了××,寄出最后一次的报告的时候,是在沈阳,这时候,一切东西都已经弄好了,驻防军在××的军额和配置已经调查完毕,而且还意外地偷到了他们参谋部的未来大战的动员计划的××部分——不是很有趣味么?”她忽然高兴地笑起来。“本来李维耶夫化装着德国珠宝商,随便叫个许尼德那样的名字,我算是他的夫人,在沈阳,他依旧是珠宝商,我却变了一个妖冶的茀罗丽达舞场的舞女。”她向那个人做了个媚眼道:“这样!玛耶,他们差一点把我捧上天去呢!李维耶夫带了很多军官来,可是那些××士兵……呵……唧……唧……糟糕得很!于是,我跟这个谈恋爱,又跟那个谈恋爱;于是,你明白的,有一天晚上,动员计划的副本被我塞到袜统里,那个替我把这副本偷出来的一位年纪很青的××士官给李维耶夫勒死在舞女的床上,而那个舞女却跟了李维耶夫去做许尼德夫人了。”

  玛耶调笑似地看着她道:“很漂亮!这位年青士官能死在你床上也很幸福了。”

  “以后,李维耶夫把这副本和我们的调查书在一方尺大小的纸上面,抄了八张,封在蜡丸里边交给我。我把这蜡丸放在鞋跟里边——你知道的,我的鞋跟都是铝制的,空的,像挂在脚下的一只保险箱。沈阳城里搜查得很利害,他们疑心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是间谍,每天有四五个密探跟着我们,可是我们还是安然坐上了到上海来的急行列车。在车上,一位戴近视眼镜的密探跟着我们,搜查了我们三次。他一直跟了我们进山海关。李维耶夫在南京下了车,他并不跟他下车,只是把我当恋人似地追逐着。车刚开出南翔站,我便把行李抛了出去,开了车门,跳在铁轨旁的田里了。等到我再到上海时——她望着卧室那边的阳光,太息起来道:“玛耶!浸在秋天里边的上海真是可爱得很!”

  玛耶像很兴奋的样子,搓着手道:“很好!很好!我为了你们已经有两天没有好好的睡了。可是,尼古拉保佑你,你们拿了这样宝贵的东西回来。这蜡丸里边的八张纸总能卖二十多万美金吧。”他喝了酒,吻了丽莎的头发道:“丽沙,亲爱的!我们应该多弄一点钱,应该好好的替尼古拉皇室十字军做一点工作,把我们的土地从布尔希维克手中抢回来。丽莎,你瞧,我们是皇裔,我们的血管里边是流着尊贵的血液的,可是,丽莎,现在我们不是没有国籍的白俄么?我,玛耶,雪利金亲王,和你,叶甫琳娜公主,还有别的许多王子和公主不是在异乡过着那样耻辱的生活么?丽莎!丽莎!”

  他突然跪在丽莎前面,把脑袋搁在丽莎的腿上孩子似地抽咽起来。

  丽莎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玛耶,不要这样。你看,这样大的一个人。让我们把该死的布尔希维克驱逐出去。我们可以回到莫斯科去的。”——可是忧郁的阴影马上遮蔽了她的脸:“玛耶!记得莫斯科的白雪,银狐,和月色么?”

  眸子慢慢地濡湿起来。

第二章 Night Lady


  二之一 那个金头发的女人

  窗纱上是那样灿烂的暮霭,坐在沙发上望着在黄昏的微光里边默默地消褪起来的白瓷瓶的色泽的梁铭先生觉得自己的情绪,忽然毫无理由地浪漫起来。

  愉快呵……愉快啊!正在漂亮的脸上浮起笑容来时,在那边桌上的电话讨厌地,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

  “又是谁呢?”刚有一点青春的幻想在心里燃烧起来,马上就被这庸俗的电话打断了的梁铭先生懊丧得差不多要哭了出来。

  “谁呀?”用着想把不知在哪里打着电话的人的脸撕破似的气焰,那样地喝问了。

  在那边嗡嗡地讲着话的正是听厌了的,他的部下马四荣的,敲着破锣样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说着:“梁科长么?那个,那个金头发的女人又来了!”

  “什么金头发的女人?”

  “那个……你知道的,那个狐狸精样的女人……”

  “狐狸精样的女人!”梁铭震了一下:“莫非是她!”那样地想了一下,便急急地问道:“是G No. Ⅷ?”

  “对了,就是她?”

  “你怎么知道她又来了?”

  “那个时常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很高的罗宋人,李维耶夫,就是现在拿了行李从北站跑出来……”

  “你在哪里打电话?”

  “在北站。”

  他非常迅速地,差不多每个字全连在一起似地说了:“那个金头发的女人有没有和他在一起?”

  “没有。”

  “你们有几个人?”

  “我和老谭,还有那个……”

  “别讲废话,快!去跟住李维耶夫,看他到哪里去。明天早上来报告我。清楚了没有?”

  “是。”在电话那边的马四荣像是很匆忙地挂断了电话,横冲直撞地逃出了电话间,去追踪李维耶夫的样子。

  他恨恨地扔下电话,发起气来。

  又来了G No. Ⅷ,这个只有号码,没有名字,连影子也捉摸不到的,狐狸精样的女人!没有现实感的女人!“一·二八”的时候,偷窃了许多军事秘密的不就是她和川岛芳子么?好几次破坏了他们搜捕××党员的计划的不是她么?

  “魔鬼!”

  这样的女人真是魔鬼。她永远站在他前面,捉弄着他,破坏他的计划,而他却连看到她一次的机会也找不到,也不知道她的国籍,也不知道她生得怎么样子。在他的印象里边,这女人真是一个透明的,没有形体,虚无飘渺的魔鬼,把他,××指定的××××的特务科长威胁得气都喘不过来。

  “该死!”

  拿拳头捶着自己的手掌,一点办法也没有似地逃进了浴室。

  等他淋淋漓漓地在胸脯上淌着还没有抹干的水珠跳出浴缸来时,他的歇斯底里像已经在冷水里边溶化了似地,又爽朗地笑起来了,吹着约瑟芬蔻的《两个恋人》,拿起剃刀来,嗖嗖地刮着下巴:

  “咪咪么?看见她的圆脸就不耐烦了。玛琳妮妲么?开门见山,吃饭大便那样的家伙。Ma'mi ma'mi滚你的吧。佐千子还可以。可是樱花式的柔情不也太麻烦了么?找找小美蓉老九吧……可惜鳗鱼样的女人今天实在没有这许多精力。谁呢?谁呢?”

  窗外已经是绵延的灯火。梳了头发,刮净了脸到外面来穿衣服,一面在心里焦急着的他,开了电灯,忽然,扔在台上,翻也没有翻过的《泰晤士报》角上那三行文字的小广告跳了上来:

  “征求职业: Cornelia一个富于野心的,什么都干的波兰女子,说英语,法语,具备一切女性的条件,征求晚间工作。合意者请打电话至八一三六七号或驾临环龙路一七二号二七二号房间接洽。”

  领带也来不及打好地。

  “天哪!新大陆!”

  跳了出去。

  二之二 一七二号

  吃饱了晚饭的环龙路懒懒地躺在那里。街灯把西洋梧桐的影子闲静地投到铺道上;怕踏碎了这些树叶的影子似地,一些流浪人似的男女们悄悄地散着步,一面吐着太息似的语句。

  蚌珠似地挂在空间的街灯里边的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坏了的,二十号左右的这一段街道便浸在梦里似的,被两旁屋子里透出来的纱灯的光蒙蒙胧胧地照明着。一七二号就是在这段街道上的一座四层楼的,英国风的,古旧的屋子。推开了那扇连绿漆也剥落了的铁门,当面便是一段很短的水门汀甬道,一个算是园子的园子。靠园子的那个房间里边没有一点灯光,二楼,三楼全不像有人在里边,只有四楼像是开着窗,一些黯淡的灯从那里霉雨似的洒下来,迷迷蒙蒙地笼罩着园子中间那棵婆娑的菩提树。树下有一只藤椅,一只手风琴,半杯喝剩的啤酒,像刚才还有人坐在这里似的。这样的屋子真是从这个明朗的都市切开来的,氤氲着中世纪的罗曼史和感伤主义的城堡。所以走上了石阶,按着门铃的梁铭会怀着恋爱着什么人似地感情了。

  门铃哑了似的没一点声息,整个屋子老是那么沉寂地。按了回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伸手去敲门时,却把门推了开来。走廊里边黑漆漆地只有那只挂衣帽的木衣架上面的一面镜子,鬼眼似地闪耀着。梁铭站在走廊里拍着门喊起来:

  “喂,有人么?”

  一个北方人模样的家伙从黑暗里被浮出在他前面,用着奉天音的上海话,粗声粗气地,像在井底说着话似地说道:

  “先生,你哗啦哗啦,一天星斗的找谁呀?”

  “请问你,老乡,二百七十二号房间在那里?”

  “四楼,尽管自己上去。”

  “有一个叫Cornelia的女子可是住在这里的?”

  “不知道,请你上去问吧。”关上了门,向黑暗中走了去,一回儿便不知道消逝在哪里了。

  上面一点光也没有,扶梯的尽头也看不见。他伸着两只手,跌跌冲冲地摸索了上去。第一条扶梯很深,老走不完似的,第二条扶梯简直是伸展到地狱里去的,暗到连自己的脚践在那里也看不出来。走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二楼还是在三楼,扶梯无穷尽地永远伸展在他前面;一级级地爬上去,爬得他的神经猎犬似地敏锐起来,紧张起来。

  “是在天魔女的家里么?住在这样地方……那个Cornelia……”怪诞的幻象在他意识上面奔驰着的时候,忽然,一阵轻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脚声,那样急促地从上面直冲下来。他摸出打火机来,在这空漠的扶梯上点起火来时,只见在打火机的微光里边,一个异样俏丽的少女的脸看也看不清楚地闪了一下,打火机便给风扑的吹熄了。等他把打火机再点起时,那个人已经擦过了他的身边,掠了下去。

  “这样的地方……像是跑进了陈查礼侦探案里边似的。”惊呆在扶梯上重又笑了起来的梁铭,一只手护着打火机上的细小的火焰跟着这微弱的光圈一步步地走上去,一面在记忆里听到了温柔的绸裙的磨擦声,嗅到了那样飘渺的,淡淡的水仙味:“也许就是Cornelia。”这样地想着。

  没走了几级扶梯,一些黝黄的灯光从他头上照了下来。已经走到三楼四楼中间那个转弯的地方了!像一步跨过了午夜和黎明的界线似地高兴起来,一口气跑上了四楼。

  走上扶梯一抬头就是二七二号,灯光就是从那扇门上面的气窗那里漏出来的。把满怀幽会的心情放在手指上,轻轻地敲了门。

  “谁呀?”不知在哪里有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在问着。

  “这样的声音就是有着康妮丽这样可爱的小姐的名字的人么?”那样想着,惴惴地,只怕找到了一个老妇人似地,在门外高声地问了:“康妮丽小姐在家么?”

  沉重的,穿着皮鞋似的脚声从别的房间里跑过来似的,跑到门前。门开了,门里的那个披着毛围巾的,臃肿的老妇人,把他当做很熟悉的客人似地,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开了门:

  “是找康妮丽的么?”这样地说着,就让他站在门口,也不邀他到里边坐,便鹅样地,一边咕哝着走到里边那间房间里边去了。

  是一间很普通的起居室,右手那面有一排窗,在咖啡色的绵绸的窗帷前斜放着一只钢琴,琴盖还开着,谱架上搁着一本亡国歌者萧邦的曲谱。钢琴上面的一瓶康耐馨阑珊地泛溢出来,披斜到琴上。正面的壁炉架上挂着尼古拉大帝画像,旁边是两只壁灯——房间里只有这两只壁灯亮着,在扶梯上照了他的黝黄的灯光就是这两只壁灯的光。通到里边那间卧室去的门不知什么时候给那个老妇人关上了,在那里绷着褐色的,钝感的脸。

  那个老妇人不知在那里煎着牛排,整个的房间塞满了浓烈的炙味和洋葱的焦香。正在打量着这间房间的梁铭从骨髓里饥饿起来。点了支烟,他坐到沙发上想:

  “今天真是一个有趣的日子……”

  忽然,那个老妇人在里边喊起来:

  “康妮丽!康妮丽!”

  通到卧室去的那扇门碰的开着,那个老妇人急促地,蹒跚地跑出来,跑到扶梯那里弯着身子喊:

  “康妮丽!”

  梁铭兴奋得发起抖来。

  “天哪!终于来了么?”

  一阵践在地毡上似的,轻软的脚声,悉悉地走上楼来。

  “康妮丽!有人拜访你呢。”那个老妇人像在看着她跑上来似的,蹲在扶梯口上,这样地喊着。

  一个冷漠的女子的声音在底下说着:“怎样的一个人?”

  “一个漂亮的中国绅士。”

  “就是他么?我知道的。”那声音像温暖了一点,脚声急骤地走了上来。

  “糟糕透了!”坐也坐不住的梁铭,狠狠地抽着烟,拼命想装做镇静的样子,站了起来。

  蹲在地上的那个老妇人站了起来的时候,透过了扶梯旁的栏杆,一个女子的残缺的侧影在黯黑的扶梯口那里浮现了出来。

  “就是她,就是刚才在扶梯上从身边擦过去的那个人!”不知怎样才好,觉得手指真的在颤抖起来,抖得烟卷也拿不定的他,正在冥想着刚才的,绸裙的磨擦声和淡淡的水仙香味时,那个女人,那个康妮丽已经悄然地从背后来了。

  二之三 Blonde

  璀璨的白金色的头发。璀璨的……呵,那样璀璨的,天青色的眸子!“眼是心之窗”,有着天青色的眸子的康妮丽也有着天青色的心脏的么?可是,在灯光下的她的眸子是浅灰色的,那样冷漠得透明的,浅灰色的。那么她也是有着冷漠的心脏的么?

  她这个有着康妮丽那样的名字,为梁铭所搜寻的女人,娉婷地站在那里,穿着黑镶边的,白绸的Pyjama,赤裸的脚践在嵌水钻的鞋跟上面,白金色的头发蓬散到眉梢,像是刚起来的样子。把手里拿着的麦酒和一大包烟卷交给跟在她后面的那个老妇人时,左手的无名指上闪烁着钻石的光。

  对着这位从胸襟裸散发着性感的芳香的女神,梁铭慌慌张张地说起话来了:“就是康妮丽小姐么?”

  她有两张很薄的嘴唇,紧闭着的,很不容易对付的,老练的嘴唇。她虽然是瞧着他的脸,却并不像注意着他的话,眼光茫然地像在眺望着一些辽远的地方似的。

  梁铭忽然怕羞起来,看着桌上的那只烟灰缸,从袋里摸出那张报纸来,喃喃地说道:“从报上,我知道你需要一点工作,所以特地——不是么?”抬起头来却见她在笑起来,笑着的她简直光艳得像钻石,而且从贝样的牙齿里边,用不纯粹的英文说起话来。

  “是的。”

  “所以特地找了来。”

  “需要怎样的一个雇员呢?”

  “我么?你明白的,我是一个人住在公园里。我说……你看,我是这样……我说,你的专长是什么呢?”

  “我的专长么?没有。”

  “那么,我能叫你做些什么工作呢?”

  “我不知道。”

  “那么……”梁铭给窘得话也讲不出来。他觉得她是有一点在存心捉弄他。站起来就走么?看看她吧,那样璀璨的眸子呵!点了烟卷,一口口地把烟喷在自己前面,想把自己和她隔离开似地,没有办法,讲:“那么你不是在报上登了征求职业的广告么?”

  “是的。”

  “那么,我的意思是你能做一些什么工作呢?”

  “不是说得很清楚么?‘一个富于野心的,什么都干的波兰女子,说英语,法语,具备一切女性的条件,征求晚间工作。’”

  “这些我都知道的。可是——”

  “可是,你还要我讲些什么话呢!”

  梁铭像被狐狸迷了似的,越来越糊涂,索性望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那么,你究竟为了什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他吞吞吐吐地说道:“你知道的,我是独身汉,晚上一点事情也没有,寂寞得很……你不是说什么都干,而且是征求晚上工作么?”

  “可是,先生,这样吞吞吐吐的说话不太麻烦了么?请你一加一等于二数学地说出来吧。”

  他抹了抹额上的汗道:“还是先让我喝杯冷水吧。”

  “讲得很疲倦么?我也饿得很利害——你怕还没有吃饭吧?让我们在这里先吃一点东西再讲吧。”说着便“吕申加!吕申加!”地喊起那个老妇人来。

  二之四 女子职业之一

  他的晚餐是从她的一份里边分出来的:很浅的一盆菜汤,半块牛排,一小碗鸡羹,和一杯麦酒。吃着晚饭的时候,他觉得好笑起来,怎样也想不到会坐在这里,对着一个不认识的blonde吃了晚饭的。

  喝了半杯麦酒,精力像马上恢复了过来;吃完了菜汤的时候,那个陌生的康妮丽也像一点点的亲昵起来了。于是,他抹了下嘴,勇敢地说起来:

  “现在,康妮丽小姐,我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吧,我……我需要——怎么说呢?”

  她吃东西的样子一点不庸俗,完全像是个有教养的女子;吃得很多,可是把汤匙拿到嘴旁去的姿态很优雅,很精致。她从汤盆上抬起头来说:

  “明明白白的说下去吧。”

  她的璀璨的眸子对于他时常是一种威胁。她抬起头来,他便低下了眼皮,又懦怯地吞吞吐吐起来了:

  “明明白白的说么?那么,你知道的,我是一个独身汉,我需要妻子——”

  她摇起头来道:“这工作我不干。”

  “可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需要一个替我生孩子,替我料理家务的妻子。妻子,你懂得这两个字的意义的。我需要一个妻子在原始人的意义上的妻子,可是我却不需要结婚……其实……老实说吧,需要一个短期的妻子……”

  她忽然很有心得地喊起来道:“对了,你的意思是说需要一个Night Lady——这倒是很理想的女子职业。那么,你就是为这样的目的找到这里来的么?”

  拿刀叉和牛排遮着自己的脸,声音细小到连自己也听不清楚地说:“正是。”

  “如果是为这样的目的,那么,我想,我们这里终不至于使你失望吧。”机械得像是百货店的女职员的声音。

  听了这样的声音,他差不多哭出来似地说道:“可是你的声音,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

  “我的声音太冷淡么?”她笑了出来。“可是我们不是在谈买卖么?而且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呢,先生。”

  “是的。是的。我想以后也许你的声音可以好一些吧,我的意思是:也许可以热情一点吧。”

  “也许是吧。”

  “这是小问题,总之,你这整个的人我是很满足的。”

  “先生,别讲废话,我们应该谈得实际一点。请你先把自己介绍一下吧。”

  “我么?我的名字是方衡之,是一个国际汇兑商人,经济能力大概可以说是在水平线以上的,今年三十二岁——这样可以够了吗?”

  她狡狯地笑了起来道:“方先生,你没有说谎吗?”

  梁铭在心里吓了一跳:“难道她是知道我的么?”那样地想着,连忙很尖锐地看了她一眼,一面不动声色地说道:“康妮丽小姐,一个商人在对于他的贸易有利的时候是不肯说谎的。”

  “很好。你看,我们一点点接触到实际问题了。”她像只是跟他开一下玩笑,并没有不信任他的样子。“工作时间怎样呢?”

  梁铭一面暗笑着自己的过于敏锐的神经,一面一点不肯让步地说道:“当然是每天十二小时,从晚上八点起到明天早上八点,工作是陪我上一切消费的场所和那个——你明白的。”

  “每天么?不行的。”

  “那么你意思怎样呢?”他放下了刀叉,着急起来。

  “每星期最多三天。三天已经是三十六小时了呢!”她也放下了刀叉,一点不肯让步地,把头伸了过来争论着。

  “也好。每星期二,四,六,行不行。”

  “行。可是你预备出多少酬报呢?”

  “三十六小时,每月三百元钱吧?”

  “不太少么?”

  “少么?差不多十元钱一小时了。”

  “也罢。如果我的工作能使你满意的话,还希望你加一点。”

  “这以后再讲吧。”

  “那一天开始呢?”

  “今天不是星期二么?就从本星期开始吧。”

  “现在就开始吗?”

  “你看九点半了。我已经吃亏了一个半小时了。”

  “那你在这里坐一回,我马上就去换件衣服来吧。”

  她刚站起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地:

  “可是,不在工作时间的时候我来找了你,又怎么办呢?”

  她像是背着出租章程施行细则似地,说道:“额外时间,每一单位十元,照此推算。”很卖力地,不肯浪废雇主的时间的职业女子似地,急急地跑进去了。

第三章 中世纪的感情


  三之一 忧郁夫人

  女子是变形动物,是流质,是没有固定的胴体和固定的灵魂的人类,每一件新的衣服,在她们身上是一个新的人格,而不同的眉的描法可以改换她们的脸型和内容。甚至她们的声音和眸子的颜色也会变化的!

  不是么?穿了在肩上有着蓬松的,梦样的纱结的,缀着银色的金属片,直拖到地上的黑色的晚服,康妮丽已经不是穿着Pyjama的掘金者,而是画了淡淡的斜眉,涂了睫毛,搽了暗红的唇膏,连眸子也蒙眬起来,脸色也苍白起来,一个中世纪的——所以是二十世纪的忧郁夫人的姿态了。

  性的对象么?猎奇的对象么?不是的。诗的对象,恋的对象,灵魂的对象……呵!呵!

  她沉默地在那里,坐在梁铭的Renault里边,坐在梁铭的身边。他闻得到她的身上的若有若无的,淡淡的茉莉味,可以看到她的脚,和她的鞋同样精致的脚,露出在裙子外面,践在那块倾斜的踏板上,他一伸身就可以碰到她的身子,可是总觉得她一点现实感也没有的样子,非常遥远的样子。

  本来她是一个庸俗的商品,是在他的经验里边的,现在她忽然跑到他的经验外面去了,成为一个陌生的,飘渺的,好像一打开车窗便会渐渐地溶化到夜色里去似的恋人了。

  想到这样的人今天晚上就要成为自己的Night Lady时,他也莫明其妙地惊异起来。

  坐在他旁边的正是一个和使他提心吊胆G No. Ⅷ一样的,有着璀璨的淡金色的头发的女子,可是——淡金色的头发么?G No. Ⅷ么?特务科长么?李维耶夫么?马四荣么?阴谋和野心,暗杀和追寻,搜捕和侦察……这些他早已忘了。

  现在他是坐在有着苍白的脸和蒙眬的眸子的康妮丽身边,那样潇洒地抽着香烟,捏着回尔盘,得意地笑着。也许,再过一分钟,他会高兴地吹起口笛来吧?像他在大学里边,第一次和一位小姐在黄昏的田野中漫步着,听见了燕子的呢喃的语声而在心里微微地感到初恋的蜜味的时候一样。

  车是在往海格路驶去,在海格路有一家叫做Del Monte的舞场;梁铭喜欢Del Monte的日本灯笼,桌子上的纱制的小宫灯,吹Saxophone的那个能够把眼睛在眼眶里兜圈子的大黑人,和他们的金酒。

  很细很细的水珠零落地滴到前面的挡风玻璃上。

  “下雨了吗?”他低下头来,望了望天。天上是很浓的,一堆一堆的黑云。

  她像没有听清楚似地望了他一眼。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眼色!

  快到金神父路的时候,秋天的寒冷的小雨屑屑地打到玻璃上来定了。

  夜风吹着雨珠从开着一半的车窗里飘进来,飘在她的头发上,飘在她的白净的鬓角上,瘦削的肩上,飘在她的单薄的绸披角和晚服上。她抖了一下,怕冷似地往梁铭这边靠紧了一点。

  整天在口袋里放着手枪,过着不是杀人便是被杀的粗野的生活的特务科长梁铭,这时忽然有了生怕她在细雨斜风里边消瘦了下去似地,想掏出手帕来,轻轻地替她抹去脸上的雨珠,那样的细腻的心境。

  “让我们把车窗摇上来吧。”这样地说着把车开到行人道旁边停下来了。

  他把她那边的车窗摇上了,便来不及似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道:“你看,你的头发全湿了!”

  她的睫毛上面,头发上面,沾着一颗颗晶莹的水珠;那水珠轻盈得像只要稍会碰一下就会掉下来的样子。

  他捧住了她的脸,怕碰破了她的皮肤似地,一点也不敢用力地,轻轻地替她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她的脸是那样纤弱而婉约,不但捧着她的脸的他的手显得太粗鲁,就是他的麻纱的手帕也像太粗鲁了。

  替她抹肩上的水珠的时候,他捏了下她的手。她的手正和她的脸色一样冷。

  “你瞧,你受冷了。把我的上衣披起来吧?”

  她不作声,静静地望着他。一丝感激的神色,从她的淡漠的眸子上面,云影似地掠了过去。于是他把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给她披在肩上,一面揿着发动引擎的电纽,一面说道:

  “你穿得那样单薄!”

  她把他的左手拿上来围住了自己的肩,把鬓角贴住了他的下巴:

  “你是很爱着我吧?”

  “真是很奇怪的事。”

  她像忽然感伤起来的样子,悄声地说:“是的,是很奇怪的事。”

  雨来得很急;屑屑地,玻璃上全是蒙糊的水珠了。透过了水珠,街灯和街旁的霓虹灯全像透过了薄雾似的,有着柔软的光罩。

  他觉得她好像也有了柔软的眼色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

  她沉默着,望着窗外;像在望着窗外的细雨,也像是在望着街灯的蒙胧的光罩,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而从她的优雅的,暗红色的嘴唇里,像在窗外飘着的细雨似地,Rose Mable,那个低回的,怀恋的,使人思念起辽远的往日来的调子,屑屑地,悄悄地漏了出来。

  “把那样的忧郁夫人带进狂乱的Del Monte去么?”

  他有一个欲望;他想把车在迷蒙的细雨里边,沿着那条悠长的路直开过去,开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开到中世纪里边去。

  可是,在他的手掌底下,隔着一层薄绸,可以感觉到一个清凉的,凝滑的肩头,忽然想了起来:

  “她那样的人很像没有爱欲的样子。”

  “把那个给她吃吧。”像有人在他耳朵旁边悄声地说。

  他想起了背心口袋里那两颗用剩下来的,没有臭味,也没有颜色,溶度极高的,女用的Drycol来。

  “是的,给她一颗Drycol吧。”

  三之二 午夜三点钟

  好像一切都蒙眬起来的样子:外面有着蒙胧的雨声,桌子上的灯光滤过了一层宫纱,蒙胧到像辽远的旧梦,而那有着蒙眬的眸子的康妮丽也像会在这蒙胧的灯光里边慢慢地隐了去似的。

  梁铭觉得今天像是昏昏沉沉地做了一整天的梦。不是么?正像所有的梦一样美丽而不可信。也许这梦会像肥皂泡似地,一下子破裂了起来吧?所以,虽然是在雾样的,当作恋语的装饰品而存在的纱灯的灯光下,他还是用注视着在地下层里活动着共产党人样的,机警而锐利的眼光穿透她的骨髓似地看着她。

  这时他才看清楚她耳下还垂着一对珠耳坠了。她完全不像他第一次在环龙路那间古怪屋子里看见的,那个和他一同吃着一块排骨的,钻石似的璀璨的妇人,而是一个珠子那样苍白的女子。他完全不知道她的眸子是黑色的还是灰色的;那眸子跟着灯光的明暗而明暗,跟着她说话时的情感的变动而变换它的颜色的深浅,跟着她的笑而笑,跟着她的太息而太息。她的眸子永远使他想起外面的秋雨来。只有她的嘴唇才像是现实的,他能把握得住的东西。紧紧地闭着,那样柔软而新鲜的样子!

  她已经把她的Peppermint喝了大半杯,还是摆着那样冷漠的脸色,一点也没有觉得这里边溶化了两颗强烈的Drycol似的。

  “十二点,一点,二点,三点,……午夜三点钟,正是全上海都睡熟了的时候!”想着四小时后被爱欲烧焦了的,康妮丽的眸子和嘴唇,他暗暗地高兴着,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已经喝完了两杯金酒,现在是在闻着第三杯的金酒的香水味了。

  康妮丽是酒越喝得多越沉默起来的人,梁铭却是酒越喝得多越会说谎话的人。他从金酒和别种饮料的配合法说到他有一次喝得大醉以后打倒了三个路劫强盗的故事,从Del Monle说到美国的铁路,从火柴说到他的初恋。他说他是在美国生长并受教育的华侨,说他每年夏天要到夏威夷去避暑。”

  “呵!康妮丽,你想一想!海岸,椰子树,大月亮,还有六弦琴!每年到了那面我总不想回来的。你知道,在夏威夷我自己有一所别墅,有一辆汽车,是一辆漂亮的Buick呵!中国女人,夏威夷女人,美国女人,西班牙女人,菲律滨女人,……我有的又是钱,你说我怎么肯回来呢?可是我抛不开上海,在这里我每月有三百万元生意进出——把生意交给那些年青的,什么事也不懂的伙计么?不行的!无论如何不行的。可是去还是得每年去,夏威夷,那地方太好了。康妮丽,今年夏天我一定带你去。在那面我还有一艘游艇呢,挺漂亮的。你到过香港么?我们先在香港玩半个月,再到夏威夷去……”

  康妮丽像在笑起来的样子:“和小孩子一样!”

  “你说我像小孩子么?你不知道,在我的那些可怜的收帐员,书记,打字生,女速记跟前,我是多么尊严而伟大呢!就像这样:挺起了胸脯,皱着眉毛,下巴往前突出一点,嘴角稍微往下弯一点。你瞧这模样还不够高傲么?”

  康妮丽真的笑了起来。“亲爱的,你还是安静一点吧。刚才在车里,倒像是一个体贴的丈夫,现在!”

  “你说我现在和小孩子一样么?这完全是因为在你的前面呵!在我的伙计前,我是个不笑的人。”

  “很好!我看你倒很可以写几首恋诗。”

  “讽刺我么?好,等着吧,在三点钟的时候。”——那样地想着的梁铭便不再说话,轻薄地笑起来了。

  轻薄么?对着这样一个飘忽的女子,就是轻薄的梁铭也不会有轻薄的思想的;虽然上海是一个轻薄的都市,可是Del Honle纱宫灯,金酒,都没有轻薄的气味,仅仅有着淫逸的气味。而且对于康妮丽,梁铭不是怀着纤弱的初恋样的感情么?可是,想一想吧,在三点钟的时候,坐在他身边的那个有着淡漠而诡秘的笑容的女人便会把她的灵魂赤裸裸地陈列在他前面,正像她把她的肉体赤裸裸地陈列在他前面一样!幻想着她的被爱欲熬煎得痛苦地扭动着的胴体,梁铭不能不高兴得轻薄地笑起来。

  现在她是和他距离得很远的样子,然而在那时候,她便会把整个的自己交给他——

  呵!

  呵……

  梁铭正像看见该死的布尔希维克一步步地踏进他预先布置好的陷阱里边来似地感到胜利的欢喜。

  在音乐台上Rumba忽然剧烈地,杂乱地响起来。在梁铭的幻想里边的那个被爱欲熬煎得痛苦地扭动着胴体的康妮丽被这一阵Rumba摇碎了,颠簸得一片片地坠下地来。梁铭愤怒到差不多要跳起来,一拳打破那个黑人乐师的脸似地,连手也颤抖起来了。

  他拿起他的金酒来,可是他的颤抖的手却把酒泼在桌子上。

  “看你像是一个健康的男子的样子,不料是一个神经衰弱症的患者!”她轻蔑地说起来了。

  “一个神经衰弱症的患者?我么?我想你在不久的将来总会知道我是一只强悍的雄牛吧。”

  她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似地看了他。

  于是她淫荡地笑起来。“我希望是这样,亲爱的。”

  他从丹田里边震荡了起来。

  “是那两颗Drycol已经渗透在她的血液里边了么?”——这样地想着,一边说:“你等着吧,亲爱的,”一边像要捉住她的淫荡的笑意似地去捉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的脸上忽然又遮上了一层冷漠的脸色。

  听了他的话,她只是淡淡地笑着。

  “天哪,我今天是碰见了怎么的一个人呵!”看见了狐狸精似地惶惑起来;她永远像是马上就会从他手里逃了出去似地把握不住!

  “不是一个很平庸的人么?一个波兰女子讲英语和法语。她知道你是在爱着她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同样地爱着你。”

  梁铭觉得她简直是在捉弄他了,他有一个欲望,他想把她压碎在自己的身子下面,便一句话也不说地拖了她向舞女中走去。

  抱住了她,踏着四分之四的拍子的One Step,《在一座西班牙小镇里》,狂暴地走开去的时候,她软软地笑着道:

  “亲爱的,你瞧,差不多把我的腰肢也要扭断了!”而且,她的是那样发腻的,裸露的声音!

  “该死的小东西!”

  “小东西么?不是的。你瞧,我的鬓角不是刚贴住你的眉么?”

  是的,她的鬓角正贴在他的眉上,而在他的嘴唇前面正是她的苍白的脸和精致的鼻子。

  他挺直了身子看她。在他眼前的那个女人,虽然喝了不少酒,而且从嘴里喷溢着有了酒意的,挑拨的话,却依旧在眸子上涂着蒙眬的,淡漠的笔触。那不就是他自己的眸子么?在机关枪前面,在匕首前面,在尸首前面,在他的部下前面,他不是也同样地有着淡漠的,毫无表情的眼么?这女人正像苏联的印花布一样,刚一铺开来,只见各种样式和颜色一时都映到眼膜上来,像是非常辉煌而多彩的样子,仔细看了一下,便觉得什么印象都捕捉不到,只留着一对淡漠的眸子了。

  “为什么我不早些碰到你呢?”他说。

  她默着。

  “你在想什么呀?”

  “我在看那个黑人乐师的眼珠子。”

  她是一个优秀的舞侣,轻盈得像一只鸽子。可是梁铭却并没有好好地跳一次舞的心情,他想早一点回去,把所有的窗子全关起来。

  “我们早一些回去吧?”

  “你瞧,他的眼珠子转得多有趣!”

  “可是,亲爱的康妮丽,让我们早一些回去吧!”

  她不说话,抬起脸来看了他一眼,便像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地笑起来。

  “不是应该回去的时候了吗?”

  “回去吧,亲爱的,”把她的脸热烘烘地贴到他脸上来。

  是两点钟左右吧,场子里一点点的热闹了起来。灯亮起来的时候,每一桌子的纱宫灯下全是从别的舞场散下来的,酡然的脸。

  只隔着一层玻璃门,可是从门里边走到门外面来的梁铭却像是从满地开着小野花的,芬芳的暮春走到萧条的秋天里边来似地,觉得有一点寒冷。

  雨还在下着,檐溜滴到阶石上来,嗒嗒地,那样凄清地响着。

  他把她抱了起来,向他的Renault前面走去。

  “这样潮湿的铺道是不适宜于你的瘦弱的鞋跟的。”

  “是么,亲爱的?”

  “你瞧,你的脸是这样的冷!”

  “是么,亲爱的?”

  “我有一间很温暖的卧室,一间很温暖的浴室。”

  “是么,亲爱的?”

  “我还有一张温暖的床。”

  “是么,亲爱的?”

  说着这样的对话,他们坐上了车,把车开出了Delmonte的大门。

  上海是睡熟了。在他们的车前街,静静地躺在那儿,没有霓虹灯没有人力车,也没有巡捕,显得那样空旷的样子,只有雨珠断续地打到玻璃上来。昏黄的街灯在夜雨里寂寞地映着疲倦的眼。

  他住的那家Apartment冷冷地站在那里,没有一点灯光。开电梯的摆着瞌睡的脸把他们运送到五楼,吐出在甬道的口上。甬道像冻住了的样子,只有他们的静悄的脚声在墙壁和墙壁中间撞击着。

  “亲爱的,在那边,在那只奶黄色的灯下的那扇门里边有着一间温暖的房,那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

  “是么,亲爱的?”

  “但我们像是刚从礼拜堂结了婚回到家来的样子。”

  刚在那样地说着时,不知在一间房里,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世界真是这样烦忙么?午夜两点钟,电话……”

  可是这电话正是他的,正是想把房间里的窗全关起来,把这个烦杂的世界关在窗外的他的。电话就在他房里响着。

  “多半又是马四荣的。这混蛋,一点决绝力也没有,什么事都要打一个电话来!”匆匆地打开房门,冲到桌子前面拿起电话来:“谁!”

  “梁科长吗?”

  在电话那边讲着话的正是马四荣。

  “妈的!又是什么事呀?”

  “那个金怡给人打了。”老是那样气急败坏的声音。

  “什么?”这一次梁铭是真的跳起来了。

  共产党的特务队的一个干部分子金怡的归顺是他这半年来最得意的一件事。在金怡的身上,他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他想借他这条线索来一网打尽敌人。金怡的也会被暗杀,是早就在他的意料里边的,可是这样快,一点工作还没有做,而且是在他的周密的保护底下,马上就给人家打了,却不能不使他跳起来。

  他来不及等对面回答,就接下去问道:“厉害不厉害?”

  “打了两枪……”

  “打在哪里?”

  “一枪在右肩上,一枪在肺里。”

  “有没有生命危险?”

  “不知道。”

  “混蛋!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要过几天看。”

  “怎样打的?”

  “今天下午我们不是在北站碰到了李维耶夫么?”

  “混蛋!你不能讲得简单一点么?”

  “李维耶夫的车在吕班路的一家公寓前面停了下来,他走进门去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那个白金头发的女子,她穿着方格的外套,他们讲了几句话就一同走进去了。我叫老谭坐了汽车去找金怡来,叫他认一下是不是就是那个G No. Ⅷ。我和老宋,许癞子,杨麻皮三个人守在对面……”

  “我知道了。别那么噜嗦!金怡来了,后来怎么呢?”

  “他刚下车就给打了。我们只听见一声枪,不知道他怎么命中了两颗子弹。”

  “凶手捉住了没有?”

  “这时候是五点不到,街上车辆和行人很多,也看不清楚子弹是哪里来的……

  “混蛋!只会吃饭,一点用也没有!”

  “我们怎么也料不到会有人打他的——”

  “不用多讲。现在进了什么医院?”

  “宝隆医院二楼一百五十二号。”

  “混蛋,为什么住在二楼,应该搬到上面去,越高越好。你不知道吗?也许他们还会跑到医院里来打死他的。”

  “可是……”

  “你叫两个人看住他的房门。明天下午两点钟你在那边等我,我来看他。听见了没有?”

  “是。”

  他挂了电话,在克罗明制的软椅上坐了下来,点上了骆驼牌。

  “一出汽车门,就给人家打了,连子弹是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混蛋!全是混蛋!”

  忽然一个思想在他的神经上一闪:不会是从那家公寓的楼窗上打下来的么?他马上拿起电话筒来,拨了几个号码,可是对于自己的职务的厌倦却迅速地在他身体里边伸展开来了。

  “明天去看了再说。这午夜三点钟还是保留起来为了个人的利益而使用吧。”那样地想着,搁下了电话筒,回过身去找康妮丽时,却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浴室里喊:

  “亲爱的!”

  他推开了浴室的门走进去。

  在蒸腾着水气的浴缸旁边,站着被爱欲熬煎得痛苦地扭动着的,康妮丽的丰腴的裸体,和她的燃烧着的眸子,干枯的嘴唇一同地。而她的苍白的脸是闪烁着异样的色泽和容光!

  她说:“流氓!你给我吃了什么呢?”

  他笑起来。他走到她前面,他的手指啮紧着她的白晳的肌肤。

  她悄声地说,“你说呀,流氓!给我吃了什么呢?”

  他不说话,低下头去,咬住了她的烧焦了的嘴唇。

  三之三 太悠长的时间

  金怡萎靡地躺在白床巾上,腮陷了下去,眼皮也陷了下去,像已经连气息也没有了似地。

  从他的创口上,梁铭突然抬起头来道:“很明显地,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

  屏着气站在他旁边的马四荣给吓得连呼吸也断了似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听清楚没有?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

  马四荣的嘴动着,想说什么话似地。

  “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梁铭像在生他的气似地,又大声地说了一遍。

  “是么?”

  “有什么不是的?”他瞪了他一眼,走到窗前去了,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底下的街景。

  马四荣连大气也不敢透,他知道梁铭在思索着什么的时候,总是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底下的街的。是的,梁铭是在想一些什么东西;可是他苦苦地在思索着的,却并不是怎样搜寻凶手的计划,也不是那个鬼怪样的白金头发的G No. Ⅷ,而是昨天晚上的那两颗Drycol和康妮丽。

  今天早上十点钟的时候,梁铭正睡熟在床上;在睡梦里他忽然记起了康妮丽。于是他睁开眼来。他的手碰到了一个温暖的,赤裸的胴体。康妮丽还在他的床上。晨阳照在紫色的窗帏上面,房间里塞满了暗暗的光线。他抚摸着她的手臂。她一点知觉也没有地睡在那里。

  “睡得这样熟么?”

  一个轻薄的幻想虫似地,痒暗暗地在他的神经上面爬走着在床上坐了起来的时候,却见她把眼晴睁得像一朵刚在开放的黑牡丹似地望着天花板。

  “坏东西!装睡?”他轻轻地吹了她的鬓脚。

  她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看见他似地。

  “为什么这样早就醒了?”

  他把她的脸捧向自己这一边。

  她把她的睁得很大的眼睛看了他。是那样冷静而淡漠的眼色!像已经忘了昨晚上的风狂的三点钟,像已经完全不认识他是什么人似地。

  “早安,亲爱的。”她说。

  虽然脸上还留着酡然的酒的颜色,声音里边却积满了皑皑白雪。

  梁铭觉得好像一切都完了的样子,懊丧地躺了下去,真想把被掩着脸哭起来了。

  “几点钟了,亲爱的?”

  “十点了。”

  “应该起来了。”

  于是她跳下床来洗了澡,吃了早饭,让他吻了她的嘴唇,在房门口跟他说了再会,并且向他投出了一个淡漠的,太息似的眼光。

  太息似的眼光呵!这太息似的眼光遗留了下来,在他的浴室里边的修容镜上荡漾着,在他的卧室的墙壁上荡漾着,在他吃午饭时的食巾上荡漾着,在他的汽车的遮风玻璃上荡漾着,而现在又在他前面的窗上荡漾着。

  他忽然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住了,回过头来叫道:“四荣。”

  他觉得他应该吩咐他一些话。譬如告诉他这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譬如叫他小心守护金怡,或是给他一个侦查凶手的路线。可是子弹是从上面打下来的,他已经告诉过他三次,守护金怡他也已经关照过他,而侦查凶手的路线却连他自己也还没有知道。吩咐他一些什么话呢?

  马四荣已经摆着非常忠诚而严重的脸色走过来。

  梁铭摆了摆手道:“再说吧。”便把给弄得茫无头绪的马四荣扔在那里,匆匆地向电梯走去。走进了电梯,忽然又回了出来,走到房门口,喊道:“四荣,你来。”

  马四荣走了过来,郑重地望着他的脸。

  “还有谁在这里?”

  “杨麻皮在这里。”

  “在哪里?”

  “站在走廊里。”

  “好,让他守在这里吧。你跟我来。”

  他像有一件机密得了不得的事要去干似地,紧张地,沉默地,也不坐电梯,从扶梯上走了下去。

  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是的,他是在等待新的夜再把康妮丽运送到他的房间里边来。康妮丽这个有着百种姿态的女人,开始是掘金者,后来是忧郁夫人在礼拜×晚上又将以新姿态出现在他的房门口吧。礼拜×,礼拜×,离开现在还有六十小时——真是太悠长的时间呵!

  可是现在他必须跟马四荣讲一些话,为了维持他对他的信仰。马四荣是一步不离地跟在他后面,用非常小心而谦抑的脚步走着。他跟他坐上汽车,就坐在昨天晚上康妮丽坐的地方,那样谨慎地准备谛听他的机密的样子。

  “讨厌的家伙!”他那样地想。

  他憎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他现在必须跟这个讨厌的家伙说一些话。于是他说:

  “四荣,这子弹是上面打下来的。”

  他是说了怎样愚蠢的话呵;已经把这句同样的话向他说了三次了。他恨恨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觉得坐在他旁边的马四荣真是一个一点好处也没有的家伙。

  “对了,这子弹一定是从上面打下来的。不是你说,我们简直不知道子弹是哪里来的。”马四荣轻轻地说,像害怕谁,偷听了去似的。

  他觉得他是一个在鼻子上搽了粉的小丑;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话,不懂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人。

  “问题是在这里,这枪是共产党打的,还是G No. Ⅷ那方面的人打的?”

  “是呀!这的确成问题。”

  “还有G No. Ⅷ的背景怎么样?是不是共产党?如果不是,那她跟共产党有什么关系?这些都是问题。”

  “对啦。都是问题,都是问题。”

  “而且,我们的举动,他们都很清楚。我们还没有做,他们早就知道了。譬如这次金怡被打的事。这一点也很可疑。”

  马四荣拍起手来道。你不说倒想不到。你这一说,这一点倒的确是很可疑。

  梁铭不由生起气来。简直像在跟他演双簧!这家伙连吹牛也不会。

  “你有什么意见没有?”

  “意见……意见是有一点。不过!”

  梁铭在暗地里骂:“混蛋,滚你的吧!”

  他说:“还是好好地守护着金怡,等他好起来再说吧。”

  在路上兜了个圈子,又开回宝隆医院,把马四荣扔在行人道上,他像患了好几天便秘,忽然肚子泻了起来似地痛快起来。

  这时正是五点左右,黄昏已经开始浸润着这骚乱的都市的街头了。

  “礼拜,还有三天,真是太悠长的时间呵!”

  忽然他想起了环龙路一百七十二号那间英国风的,古旧的屋子,那扇连绿漆也剥落了的门,从四楼的窗口霉雨似地洒下来的黯淡的灯光,那黑暗的扶梯,轻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脚声,在打火机的微光里边的,异样俏丽的女脸,飘渺的,淡淡的水仙味,烧焦了的眸子和嘴唇……

  恋爱?对于梁铭那样烦忙的人,这感情也是可能的么?可是,在一个很实际很能干的人的脑经里边,也时常会有极幼稚,极无聊的思想的存在的。让康妮丽小姐唱起凯歌来吧,机警的,犷野的特务科长一点没有办法地,给打中了红心的靶子似地,僵直地躺在地上了。

  他的车向着环龙路驶去

第四章 没有影子的人们


  四之一 康妮丽在哪里

  走完了第八条楼梯,从二七二号房间的那扇门七面的气窗那里漏出来的,黝黄的灯光洒落到脸上来时,梁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站到她的卧室的门外了!一秒钟后他将站在他的night lady——不,不是night lady,实在是恋女呵。一秒钟后,他将站在他的恋女的前面,把手枪,暗杀,医院,马四荣扔在脑袋后面,默默地瞧着康妮丽,在脸上堆着傻子样的笑,而且告诉她说:“你瞧我又来了。”这样地想着,心脏疯了似地,闹钟的锤似地,在胸腔里扑扑地撞击着,用颤抖的手指敲了门。

  那个沉重的,和昨天晚上一样的,穿着皮靴似的脚声,从别的房间里跑过来似的,在里边走了半天,才在门里边停住了。

  “谁呀?”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怕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老妇人吧?”于是他很谦虚地,怕得罪她似地说:“是我,就是昨天晚上来过的那个中国绅士。”

  门开了,站在门里的正是那个披着毛围巾的,臃肿的老妇人,她像怕人家闯进去似的一只手推着门,一只手搁在门框上,拦在门口,她打量了他一下,便想了什么来似地说道:

  “是你么?我知道你是找康妮丽来的。”

  “康妮丽小姐在家么?”

  “不在家。”

  梁铭还想说话时,她忽然砰的推上了门,差一点把他的整个的脸打烂了。他听见她在房间里蹒跚的走着,一边咕哝着向着不知哪里走了去。虽然是差一点给碰烂了脸,他却一点没有生气的意,只是着急起来。他隔着房门大声地喊道:

  “去找一找她吧?告诉她我来了。”

  在房里,那老妇人的脚声又蹒跚地走回门边来,她隔着门说了些不知什么话,于是又突然打开了门,道:

  “我告诉你不在家。不信,你自己到里边来找吧。”

  房间里壁炉熊熊地燃烧着,钢琴的盖还是开着,谱架上那册亡国歌者萧邦的曲谱还放在那里,就像从昨天到今天还没有人动过一样,通到里边那间卧室去的门也开着,他可以看到放在角隅上的那只桃木的梳装台,从那只梳装台的立地镜上他可以看见一只凌乱地放着锦被的精致的床,和一间糊了青色花纸的小巧的卧室。映在那面立地镜上的床是一只空去了人的床,那间卧室也是一间空去了人的卧室。康妮丽是真的不在家!刚才还在扑扑地跳着的心脏立刻沉了下去,快从裤管里掉下来了。猜疑和幻想机关枪枪口上的火花似地迸射起来。

  (穿了在肩上有着梦样的纱结的,搽了暗红的唇膏,连脸色也苍白起来,眸子也蒙胧起来的康妮丽,他的恋人,挂在一个喝得烂醉的绅士的手臂上,走上汽车去,向着不知什么地方驶了去。

  (在八层的高楼上,望着窗下,溶化在迷蒙的夜空下的,暗暗的万家灯光,裸着脚,穿Pyjama,用璀璨的眸子望着站在旁边的那个蓄着可尔门型的小胡髭的男子说:“亲爱的,你给我吃了什么?”)

  (呵,drycol drycol不是每个男子都知道使用女用的dynol的么,四小时以后,四小时以后……)

  这样地想了起来真是糟透了的事。梁铭的小指古怪地抽搐起来,这个镇静的中年人十年来第一次重又为了恋人而痛苦着了,他威吓似地瞧着那个老妇人的眼,像是她把康妮丽藏了起来,要逼她招出来似地说道:

  “她几点钟回来?”

  那个老妇人却一点也没有看懂他的脸色,看了他一眼,漠然地——“不知道,”那样地说着,管自己向卧室那面跑去。

  “她说了到哪里去了没有?”

  “不知道!”她头也不回,怕麻烦似地尽向卧室那面,摇摆着她的怕有五十磅重的腰身,鹅样地走去,在卧室的门口,她忽然回过身来,摆着想告诉他康妮丽在那里似的神色,望着他道:“我告诉你,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着,像做完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似的摆了摆手,耸了耸肩膀,逃似地跑到卧室里边去了。

  再追问下去也没有什么用,所以梁铭便颓丧地向楼梯那儿走去,怀着:“康妮丽也许会像昨天一样,在黑暗里边响着轻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鞋跟,从不知什么地方急促地跑了出来吧,”那样的希望,在楼梯上像沉到地狱里去似地,一级级地摸索着走下去。

  那个老妇人像生他的气似地,在房间里用一种陌生的外国语大声地诅咒着,把地板践得咯噔咯噔的,砰的碰上了门。

  在二楼和三楼中间,他停了一分钟,他是在期待一些什么东西,可是在他脚下的只是伸展到黑暗里边去的,无穷尽的楼梯,除了他自己的步声在走廊里空洞地响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他绝望地想:

  “康妮丽,你在那儿呵!”

  康妮丽是在五点钟左右,正在梁铭和马四荣绷着严重的脸,坐在车里在路上兜圈子的时候,从她的黝暗的卧室里走到晴朗的秋街上来的。她头发上打了一个青色的绸结,苹果绿的衬衫,草绿的短裙,纤细的鞋跟和穿了浅灰的网袜的,出色的瘦脚露出在裙外,完全像一个刚懂风情的少年的样子。她的眸子正像街头的阳光一样而璀璨,可是她的不修边幅的,淘气的长发却还发散着昨晚上的Dynol的淫逸的气息。一走出她的家的那扇连绿漆也剥落了的铁门,走到在菩提树的树荫下的铺道上,听到不知在那一家窗口荡漾着的嘹亮的钢琴声,她便像一个刚睁开眼来的婴孩似地,对着摊开在眼前的,五光十色的生活,欢喜地微笑起来。

  “李维耶夫,我们就像在莫斯科过着太平日子的样子!”她亲昵地挂在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的手臂上,小鸟似地跳跃着,横过了那条不十分宽的街。

  在康妮丽旁边走着的那个李维耶夫胡髭刮得很干净,嘴上叼着一只烟斗和一堆和蔼的笑,衬衫的领子很洁白,领带也打得很齐整,像是一个很有教养的绅士的模样。他只是抬起头来看一看天,没有说什么话,他又低下头来看一看康妮丽,她娇小得像一个绢制的玩偶,于是他笑起来。

  “李维耶夫,你还想得起我们怎样在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上骑马么?望过去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这里,那里,是蚂蚁似的,背着镰刀的农夫们,在那面,在辽远的天边是白桦林和你的父亲的静穆的田庄,那时你还年青得很,漂亮得像《天方夜谭》里跳出来的皇子……”康妮丽今天话很多很愉快的样子。

  “那时你还是小孩子呢,丽莎,”他太息似地说感伤地望着前面,可是从他的嘴里忽然漏出一些用紧张的声音低低地说着的,和他的脸色不相称的话来:“丽莎,好像有人在后面跟着。”

  “哪,我的鞋跟给Chewing Qum的胶粘着了!”康妮丽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管自己说。

  她站了下来,跷起了左脚,回过头去瞧自己的鞋跟,就在这时候,她机警地向后面瞥了一眼。

  “没有人在跟着我们。”迅速地吐出了这一句。

  于是马上完全忘了这一回事似的,用闲暇而潇洒的步子,转了弯,向霞飞路走去,一面继续着刚才的对话。

  “可是,李维耶夫,别说我是小孩子吧,那时你不是已经为了我而疯狂了么?”

  “疯狂的不是我,是密哈莱维支呢。”

  “密哈莱维支!”她太息了一下,一个痛苦的阴影在她脸上浮了过去。

  “你还记得这个黑头发的高加索么,丽莎?”

  “熊样的,有一点孩气的眼,笑起来很漂亮,看去像一匹神骏的马,却老是坐在会客室的角隅上,懦怯地微笑着,静静地听着我谈论普希金和萧邦……”

  “正是这个样子,丽莎,密哈莱维支大佐正和你所说的一样。在你的会客室里,他像是很快乐地微笑着坐在那里,可是在他自己的营房里,他是时常动也不动地,痛苦地在窗边望着你那面的天空坐到天亮的,丽莎,尼古拉保佑他的灵魂,他是深深地在爱着你啊!”

  “可是,李维耶夫,那时我很年青,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哪。”

  “丽莎,你知道吗?密哈莱维支大佐是在一个西伯利亚的小村里给布尔希维克钉死在门板上的。当我们攻进那个小村的时候,在一间燃烧着的田主的邸宅的大门上,我们发现了他,手上和脚上敲了八枚长铁钉,衬衫和裤子都浸透了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可是在他的衬衫的口袋里,我们搜出了一张你的照片来。”

  “尼古拉保佑他的善良的灵魂,让他平平静静地躺在地下吧。”她垂倒了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他们走到霞飞路上来了,铺道上的行人拥挤得很,好像是每一间房屋里边蛰伏着的人们一下全跑到街上来似的。人们穿着假日穿的衣服,脸上是一派安息日的气象。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向哪里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事。这正是暗暗的生活的流啊!

  在金神父路和霞飞路的转角处,一家鞋铺前面,站着一个褴褛的老人,胸前挂着尼古拉皇室的,金光辉煌的勋章,也许他是一个亲王或是一个王子吧?现在他是拿着一大叠报,看着来往的人们,喃喃地说着一些报上的名字。

  在他前面走过的时候,李维耶夫停了下来道:

  “大美晚报。”

  那个老人的枯瘠的手把报拿出来,李维耶夫从口袋里拿出一角钱塞到他手里去的时候,悄声地说:

  “尼古拉。”

  “希拉!”那老人说。

  “丹密拉!”

  于是那老人向四面望了一下,低低地说道:“小巴黎人咖啡座。”

  李维耶夫便拿起报来,一面看着报上的广告,向前面走去。

  “哪,你瞧,堪庆诃舞厅多好的表演节目!”康妮丽要喊出声来似的说,这时她的飘然地在平滑的地沥青铺道上浮动着的鞋跟不知践在什么地方,铮的响着银铃样的声音。她看了一下地下,把脚想抖去什么似地微微地踢了一下,又说下去道。“李维耶夫,你今天晚上请我去,好么?”

  “那正是我不敢说出口来的事!”李维耶夫俏皮地,开玩笑似地说。

  可是,站在一家珠宝铺前面的一位结实的日本绅士却忽然回过身来,警犬似地扇动着鼻孔,打量了他们一眼,又瞥了一下康妮丽的鞋跟,便又回过身去,用鉴赏的眼光看着橱窗里边的一串镶白金的钻项圈。他穿着一套整洁的黑洋服,有着涂了墨似的浓眉,戴着一副非常深的近视眼镜,望下去只看见密密层层的一圈圈的玻片。这位可尊敬的矮绅士手里拿着一条粗大很沉重的手杖,肩膀很阔,像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读者们大概还没有忘记关东军的特务员,忠贞一先生吧?这位灵敏的矮绅士就是从满洲追踪着日本帝国动员计划窃盗案的嫌疑者,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直跟到上海的忠贞一先生。为了搜寻许尼德夫人,这一星期来,他差不多走遍了全上海的街道,今天忽然给他无意间听到了那和许尼德夫人一样的,有着清脆的金属声的鞋跟,不怪他要得意地笑起来了。

  “终于给我找到了!”他正在这样地想。

  康妮丽却完全不知道她的鞋跟偶然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发出来的,银铃样的声音会给与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这样大的快乐。虽然是已经阅历了不少人生的忧患,被锻炼成不可捉摸的,诡秘的魔女,但究竟还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啊;二十四岁的人在这样阳光洒满了铺道的安息的午后的街上,而且正在讲着恋爱与过去,深埋在心底的,十八岁时的罗曼谛克的不经的心情是不能不洪水似地泛滥起来的。在这样的时候还会留心到自己已经被别人当作猎物吗?所以她一点没有觉察到那个站在珠宝铺的前面的不相干的日本绅士的脸色的变化,而丽丽拉拉他:

  “李维耶夫,我真高兴。我们不是很久不跳舞了么?在满洲我们一对夫妻似地舞着,今天晚上,让我们一对恋人地似舞着吧。我并不缺少职业上的恋人,可是我是怎样地在渴望着一个灵魂上的恋人呵!你瞧,李维耶夫,我的生活,除了紧张以外,不是只有空洞么?”——这样地说着,高兴得像回到八年前坐着四轮马车在莫斯科街头驶走着的时候去了似的。

  他们走过了五六家铺面的时候,忠贞一便突然回过身来,拖着他那条沉重的手杖,躲躲闪闪地,远远地跟上来了。

  康妮丽脚上的那双镂空的,绿色的鞋正是他在列车上搜检她的卧室时详细端详过的,而且曾在报告书上这样地描写过:“是和许尼德夫人一样诡秘而成问题的鞋子。”

  “四十三又五分之三英寸的胸罩,四十六英寸腰身的亵裤,”在前面十多码路地方绰约地走着的背影正是这样的背影呵。许尼德夫人!那不正是许尼德夫人么?在她旁边那个拿报纸遮盖着不安的脸色的也正是许尼德先生。

  其实李维耶夫虽然是把脸埋在报纸后面,却并没有不安的脸色,他完全不知道忠贞一先生正跟在他们后面,而且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德国籍的珠宝商许尼德先生。他被身边的那位少妇的热烘烘的胴体烘得有些迷乱起来。他想:

  “真是快得很,康妮丽,也长成一朵烂熟的樱花了,从退出莫斯科到现在,差不多二十年已经悄悄地溜了过去——那一天才能把那些该死的布尔什维克赶出露西亚呢?尼古拉保佑我们!”

  小巴黎人咖啡座的大玻璃窗的后面遮着奶黄色的窗帏,推开那扇画着一个裸女的玻璃门的时候,可以听到里面一只话匣子正在奏着华美的“国民党的公主”的探戈舞曲。

  康妮丽在前面,李维耶夫在后面,被那扇画着裸女的玻璃门吞了进去,隐没在奶黄色的窗帏的后面。

  忠贞一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站了下来。

  “跟着进去吧?怕打草惊蛇,也许在没有寻获他们的住所的时候,就给他们逃走了。不进去吧?难道站在这里等他们慢慢地呷完两壶咖啡么?”

  但他还是用惊人的忍耐性,站在对面,望着这一面的门,守候起来了。

  他站了一小时三刻钟,终于失掉了他的忍耐性,而忿忿地跨过了街,推开了那扇好像只会把人吞进去而不会把人吐出来的,小巴黎人咖啡座的门。可是:

  “是鬼么?”

  可尊敬的忠贞一先生不能不吃了一惊似地跳起来了。在小巴黎人咖啡座的那些克罗敏的桌子旁,在忠贞一先生所看得到的地方,并没有许尼德先生的影子,也没有许尼德夫人的影子!

  四之二 “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谁么?”

  李维耶夫和康妮丽走进了那扇画着裸女的玻璃门,坐在电柜后面的那个头发完全脱光了的,满脸笑容和油光的老板马上站了起来。

  “哈,你是来拜访你的老朋友的么?”这样地嚷着,张开了两手臂,摇摆着大包袱样的肚子和两条滑稽的短腿,很费力地跑过来。

  “你还是猪猡一样的胖!”李维耶夫拥抱了他,吻了他的脸,微笑着说。

  “你们今天给什么风吹了来的?”他欢喜得快淌下眼泪似地。

  “你瞧,我也来了。”康妮丽笑着说,把手伸给他。

  “啊,小姐,真是无上的光荣!”他深深地鞠下躬去,正像一个有礼貌的巴黎人一样,吻了她的手。

  “你应该怎么款待我们呢?”

  “快到我的卧室里去顶香的咖啡顶嫩的童子鸡,香宾,还有……还有鸡心,方块,梅花,和黑桃!”说着,他便抢在前面带着他们向楼上走去。

  在三层楼一间房间前,他站住了,从裤带上解下一大串钥匙来,走到楼梯那儿的一盏桃红玻璃的路灯下摸了半天,找到了他的卧室钥匙,再走回来打开了门,让他们走了进去,便一句话不说地碰上了门上的弹簧锁,管自己跑下楼去了。

  是一间不十分大的房间,窗帏拉得很密,光线黯淡得厉害。东面的墙上放着一只很大的衣橱。李维耶夫打开了橱门,捺开了挂满在里边的衣服,轻轻地敲了橱后的板。在橱的那边,像是在隔壁的屋子里拿铁锤敲着墙上的钉似地,也轻轻地,闷郁地敲击起来。

  李维耶夫再敲了一下,停了一秒钟,又敲了四下。于是在那面忽然有人说起话来。

  “尼古拉。”

  “希拉。丹密拉。”李维耶夫悄声地说。

  橱壁,一点声息也没有地,门似地开了。在那面是漆黑的一片,在黑暗里有一个高大的人站着。

  李维耶夫沉默着,拉了康妮丽的手,从橱里走了过去。橱壁在他们后面悄然地关上了。他们像是站在一间没有窗也没有灯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也看不见那个高大的人现在是站在那里,只听见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说:

  “丽莎,你踏在我脚上了。”

  “踏在你脚上了么?”康妮丽笑起道:“我的眼睛像扎上了一条布一样!”

  李维耶夫打开了一扇门,拉着康妮丽走出去,门外是一条和屋子里一样暗黑的走廊,曲曲折折地不知伸展到哪里去,他们摸着墙壁往前走,转了七八个弯,在一道门前面停了下来。还没有敲门,里边的像已经听见了他们的脚声似地,说起话来:

  “尼古拉。”

  “希拉,丹密拉,D No.Ⅴ, G No. Ⅷ”

  门然地开了;门里边是一间很大的房间,什么家具也没有,只铺了一条很大的地毡,上面杂乱地坐着年老的和年青的,穿得很好的和穿得很褴褛的,各种各样的男女们。窗上遮着厚厚的丝绒窗帏。正对着门放着一架五尺高的庞大得可怕的尼古拉大帝油画像,像前燃烧着两枝巨大的白烛照明着整间的屋子。

  李维耶夫和康妮丽的脸色马上像屋子里其余的人们一样,严肃起来,阴沉起来。他们走到尼古拉大帝的画像前面,低着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于是找了一个空的地方坐了下去。

  很多人都在这里,差不多尼古拉皇室十字军在上海方面的重要人物全齐了。玛耶,或者说玛耶,雪利金亲王正和一个有坚强的下巴的,蓄着很威武的短须的人在说话。康妮丽认识这个人,在哈尔滨碰见过他,是谢米诺夫的亲信的部下。大慨是有什么重要的会议了吧?

  玛耶站了起来,枯瘦而高大,像一个僵尸,静静地看着前面,用低沉而暗哑的声音说:

  “尼古拉皇室十字军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应该感谢尼古拉大帝的在天上的英灵,他把法兰狄米尔·尼诃莱维支·潘兴同志送到我们这里来了。潘兴同志是时常和一些好消息,一些值得我们去贡献我们的身心的,伟大的使命一同来的。不久以后,我们便将为这些好消息和伟大的使命而欢喜。

  “在聆听潘兴同志的报告以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李维耶夫伯爵和叶甫琳娜公主已经用许尼德先生和许尼德夫人的名字,不但完成了他们调查驻满日本军队的任务,而且意外地获得了未来大战日本动员计划的满洲部分。这两件秘密文件卖了四十七万美金。我们是一天天地接近我们复兴皇室的目的了!”

  一阵骚动的声音从人群里边升了起来,很多人摆着感激的脸色。在胸前划着十字,有人在轻轻地喊:

  “尼古拉降福你们,李维耶夫伯爵!”

  “尼古拉降福你们,叶甫琳娜公主!”

  李维耶夫和康妮丽站了起来,微笑着,向他们的姑母,侄子,叔父,表姊们鞠了躬。

  “现在我们听谢米诺夫将军的代表,法兰狄米尔·尼诃莱维支·潘兴同志的报告和训话。”玛耶·雪利金亲王这样地说了,便坐了下去。

  潘兴站了起来;他先向尼古拉大帝的画像划了一个十字,然后站定在那里,直得像一棵白桦树。他的手贴着裤子,动也不动;口气很简短,发命令似地说着话。他说:

  “在满州的国境边,我们已经集中了四万人。那些都是受过严格的训练的,忠实可靠的同志,都是谢米诺夫将军的部下。我们的行动得到关东军的允许和援助,所以只要时机成熟,我们随时可以进攻西伯利亚。在欧洲,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有一颗子弹向苏维埃射出,便会有千万颗子弹马上把莫斯科当作靶子的。现在最困难的还是在苏维埃领土里边进行着的反布尔希维克的工作。去年十月,我们曾经发动了一次暗杀。在列宁广场上,在几十万红军里边,我们的忠勇的同志们把手枪和炸弹瞄准了史太林,可是,可惜的是我们只打死了十多个卫兵和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史太林把他的卫兵当作自己的盾牌以后,便安全地溜走了。这一次我们的同志牺牲了一百多人,在苏维埃领域内的尼古拉皇室十字军的国部差不多全部被破坏被消灭。到今年三月,我们才能重新再组织起来,最近正在筹备农民暴动和第二次暗杀。”

  坐在窗下的那个穿着旧俄的衬衫和皮靴的老人,费陀·伊凡涅支·拉夫莱茨基将军,在胸前接连地划了好几个十字,喃喃地说起来道:

  “尼古拉保佑我们,尼古拉保佑我们,让我们早些回到故乡去吧!”

  刚才在街上,在阳光里边,洪水似地泛滥起来的,罗曼谛克的,不经的心情全消失了,望着那些阴沉的,抑郁的脸色,听着那些焦急的话语,一种异样的悲痛使康妮丽差一点歇斯底里地哭起来。白烛的火焰的光影在她脸上跳动着,她的脸色看上去苍白得像被抛在路旁的玉莲的花瓣。她竭力抑制着在胸中汹涌着的感情;她知道只要有一滴眼泪从她脸上流下来,所有的人们便会像一群没有理性的孩子们似地跟着她痛哭起来的。他们会捶着胸,坤咽得透不过气来,女人们会尖声地喊叫着晕了过去,在她四周的原是一些被忧患夺去了人性的,一半疯狂了的人们呵。

  “我们的生活真是太坏了?”李维耶夫嗫嚅地说。

  “是在怀念和渴望里边过着日子呵!”康妮丽窒息似地说。

  李维耶夫瞧了瞧她的脸,便拍了下她的肩膀道:“勇敢些吧,孩子。”

  是一个辽远而熟悉的声音,正是父亲样的声音呵!十多年前给布尔什维克缢死在树上的父亲的影子模糊地在眼前晃摇起来了。康妮丽直想倒在他的怀里,让自己的眼泪任性地挂下来;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那么软弱,像一块棉花。

  这时,潘兴捻了下自己的胡髭,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下去道:“谢米诺夫将军派我到上海来,除了感谢诸位的勤劳外,同时还希望诸位能够更加努力,因为这里是我们的最大的经济来源,而我们在苏维埃的同志们正十分迫切地需要金钱。可是,我们在苏维埃的同志们不但需要经济的接济,而且比经济的接济更迫切地还需要工作人员。在满洲我们已经选拔了七个人,还缺少三个,我们预备在上海方面征求。要年青,勇敢,并且具备情愿为尼古拉皇室,为我们的故乡而牺牲他的生命的决心。愿意参加者请站起来!”

  死样的静寂顿时充满了整个的房间,只听见不知是谁在大声地呼吸着。

  “尼古拉保佑我们,尼古拉保佑我们,让我们早些回到故乡去吧!”——费陀·伊凡涅支·拉夫莱茨基将军的话在康妮丽的记忆里轻轻地回荡起来。一颗很大很大的,温暖的泪珠从她的颊上,沿着鼻准挂下来,停止在嘴角那里。于是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脸上闪着殉教者的光辉。她说:“弟兄们,让我去吧。”

  潘兴摆了摆手道:“不!不!不是女子。”

  一个头发很长的人站起来,微笑着站在那里,也不说一句话。他完全是一个孩子的模样,连胡髭也还没有。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漂亮的青年霍地跳了起来。他推着那个孩子想叫他坐下去。他说:

  “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吧,孩子。应该把性命贡献给尼古拉皇室,贡献给我们的故乡的是我们哪。”

  康妮丽差一点叫起来。那不是伊凡·配曲罗维支么?这个漂亮的伊凡·配曲罗维支去年曾经在她的卧室里跪在她前面向她苦苦地求过婚的,虽然并不是不爱他,却不知怎么的竟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拒绝了他。也许就是为了这缘因,所以在今天毅然地站了起来,而且痛苦地看了她一眼吧。可是,难道每一个她的恋人却注定了死在布尔什维克的手里么?

  “不!不!”那个孩子喊道,倔强地推开了伊凡·配曲罗维支的手。

  这时,从人堆里已经陆续地站起了五六个人来。

  “够了!够了!”潘兴手忙脚乱地喊道;他指着伊凡·配曲罗维支和另外两个阔肩膀的男子,说:“你们三个。其余的人请坐下去。”

  屋子里马上又死样地静寂起来。

  潘兴和这三个彼得大帝的子孙握了手,他说:“请你再预备一下,我们一星期里边动身。”

  玛耶站了起来:“现在没有事了。”

  屋了里的人们一个个地站了起来,缄默着,低倒了头,像送丧者一样,缓缓地走到那三个决定把鲜血去涂布尔什维克的脸的人的前面,默默地吻了他们的脸,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又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走到伊凡·配曲罗维支的前面的时候,康妮丽抬起头来。她有着潮润的眸子。她看着他的脸说:

  “尼古拉保佑你吧,伊凡·配曲罗维支!”

  他伸出颤抖的手来捧住了她的脸。他的脸慢慢的低下来,他把他的嘴唇沉重地压到她的嘴唇上面。于是,眼泪便珠子似地,一颗颗地从她的长睫毛底下跳出来了。

  一分钟后,他的头抬了起来,他说:“丽莎,只要一个字!一个字!”

  “是的,伊凡·配曲罗维支,我是爱着你的。”

  他微微地笑起来,放下了他的手,说:“丽莎,也许这次去了,我们不能再见面,可是,丽莎,请你记着,有一个叫做伊凡·配曲罗维支的男子是永远在忆念着你的,就是在辽远的莫斯科或是在地狱里边也还是在忆念着你的。”

  康妮丽没有说话,她划了个十字,缓缓地向门边走去,可是,在门边,却给玛耶的扇子似的大手拖住了。

  “丽莎,跟我来。”

  他一句话不说地把她拉到里边,把她推在墙上,用两只手捉住了她的肩膀,然后看着她的脸道:

  “丽莎,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谁么?”

  “玛耶,你的脸色可怕得很!是什么事哪?”

  “你知道你的雇主是谁么?”

  “什么雇主哪,玛耶?”

  “就是昨天晚上跑到你家里来,自己说是国际汇兑商的方衡之的那个用每小时十文钱的薪水,雇佣你做他的nightlady的那个人。”

  康妮丽不由吃了惊道:“这个,你也已经知道了么?”

  “他自己有一辆汽车是不是?”

  “是的。”

  “住着很漂亮的公寓,是不是?”

  “是的。”

  “昨天晚上你们还到Del Monte去了,是不是?”

  “是的。”

  “可是你觉得你吃了什么异样的东西下去么?”

  “是呀,我正在这样地疑心着。”

  “他在你的Peppermint里边放了Dynol。”

  连她没有知道的事情他也已经知道了!康妮丽打了一个冷噤,她觉得在她四面正有许多看不见的,没有影子的人们睁着的眼在看着她。她自己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可是在她身边却一样有着没有影子的人。

  “玛耶!”她失措地喊了起来。

  玛耶笑也不笑地说下去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他是××指定的××××的特务科长梁铭。”

  康妮丽这一次真的吓得跳了起来。她完全没有想到昨晚上那个不知死活,有点傻气的男子就是曾经好几次被自己在暗中捉弄着的特务科长梁铭,而且是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真的么?”

  “你要留心这个人,丽莎。他懂得我们的文字,他本来也是一个布尔什维克,是莫斯科中山大学训练出来的。他手枪打得很准,很有胁力。”

  “我完全不知道。”

  “他会自己找了一个陷阱而又自己跳了下去,真是幸运得很。你要紧紧地捉住他,丽莎,你要使他恋爱你。这对于我们很有帮助。”

  康妮丽点了点头。

  他放了手,笑起来道:“去吧,丽莎,好好地媚住他吧。”

  她走出了那间房,在黑暗的走廊里边走着。她觉得有一点冷。黑暗里边像有一百只眼睛在看着她。

  跨出了那扇橱门,走到了小巴黎人咖啡座的老板的卧室里边时,她像做完了一个恶梦似地叹了一口气。她迅速地跑下楼去。

  在克罗敏制的沙发上,李维耶夫正坐在那里等她,一面和那个满脸油光的老板说着话。

  她很疲倦似地坐了下来,喊着:“咖啡!咖啡!”

  看了辉煌的灯光,她放心了一点,好像是些没有形体的眼睛已经给灯光扫除了似的。

  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位在旁桌上背向着他们坐着的,把一条沉重的手杖搁在桌旁的日本绅士正在把耳朵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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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穆时英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3.02万
阅读量: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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