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涛

身名到此悲张俭,


时势于今笑孔融。


却怪登车揽辔者,


为予洒泪问苍穹!


——李应升:《邹县道中口占》



  李应升被罢归,胸襟倒为之一舒。他为国家,为正义,为朋友,已经尽了他应尽的力量。可惜他的力量太薄弱,于事毕竟无补。

  朝廷上各要人竞树党羽,互相攻讦。什么宣党、昆党,闹得他头晕耳胀。他素来是没有什么党的。他只知道尽责办事。他实在看不惯那些以睚眦之怨,互相攻讦、报复,像群蛆似的在污池里翻腾爬动,像苍蝇似的在腐烂的食物堆营营飞聚,争咀“龌龊”以为生。

  他和高攀龙、黄尊素、魏大中都是道义之交,言不及私。他年龄最轻,难免少年气盛。叶向高再度入相,好像政局趋向清明。但时势实已日非。向高虽然负天下重望,然颇依违两可,少有决断。他的政权,渐渐的不知不觉间移转于魏忠贤和其党徒的手上。忠贤勾结着乳母客氏,利用着天启帝的懦弱无知,以东厂的秘密组织的缇骑为主力,以外廷的许多无耻的政客、官僚们为爪牙,渐渐的布置成了一个政权的中心。

  李应升看出了这政治上的危机。他踌躇了好许多时候。“要为国出力,这正是时机了!”他自语道。

  黄尊素比较的老谋深算;他觉得应该慎重考虑,打蛇不死,必将为其反噬。

  有一天,在六月的炎暑里,应升到了尊素的家里闲谈着。他对尊素道:“这危机竟让它日益扩大么?阉人之祸,我朝为烈。刘瑾、王振皆是前车之鉴。必得有一个清君侧的办法。”

  尊素道:“逆贤和客氏勾结至固,撼动更为不易。以我侪外臣之力,如何达到内里?”

  “难道竟听任阉逆的淆乱朝纲么?”应升毅然的正色的说道。

  尊素道:“要择大题目,要择最恰当的时机,才能一击而中,没有后患。”

  应升道:“这时机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难道听任他们的布置么?等候他们布置好了周密的四面网,到那时候我们再发动,也已嫌迟了!”他说时,有些愤愤。“何况为国者不顾家。我们既然以身许国,难道还怕什么危险!”

  他从靴统里取出一个弹章来,说道:“我已预备在此了,凡十六款。请过目一下,加以指正。”

  尊素默默不语,拿起弹章在读。

  魏大中满脸红光的冲了进来,几乎是在奔跑,汗水淋了一身一头。

  “竟为他所先!竟为他所先!毕竟大洪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他喝彩似的说,几乎是在叫嚷!

  空气突然的紧张。炎暑更显得威力巨大。猛烈的太阳光灼得阶旁几株梧桐树的碧叶低了头在喘气。只有蝉儿们,高兴的在促促的高鸣着。

  一瞬间的沉寂。

  “什么!大洪做了什么大事?”尊素问道。

  “大洪上疏诉魏逆二十四大罪了!我刚才见过他的疏文,激切忠恳之至!必可感动君心!”大中道。

  “好男儿!好男儿!竟为他所先!”应升道,“我正和白安在商议着,要上疏弹劾他。”随将尊素放下在红木大书桌上的疏稿交给大中看。

  大中默默的在读着疏稿。尊素低头在沉人深思里。

  “好!说得痛快!”大中读完了拍桌道,“可惜竟为大洪所先!”

  尊素舒缓的镇静的说道:“大洪这疏既上,正面冲突便开始爆发了。一不中,我侪无噍类矣!但事已至此,我侪必须以全力为大洪应援!这正是一个生死搏斗的时候!我侪必须有一个布置与一些准备。”

  应升道:“那末我们便应设法进行。”

  “叶相那一面必须要有很好的联络;他绝对不能退后一步。他必须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一退让,大局便要全非了。他的威望还足以阻止着逆贤的诡谋与阴毒。”尊素道。

  “但他是一位过于持重的保守的人物。能否和我们站在一起,大是问题。”大中道。

  “谁有把握可以去说动他呢?”应升道。

  大中道:“我可以去探探他的意见。”

  “同时,我们要联络各方面,大规模的发动起来,各自上疏,痛陈客、魏之恶。”尊素道。

  “这一层倒不难,”应升道,“我这疏明天便上去。诸公继之。疏一多,或足以挽回君心。”

  大中站起身来说道:“那末,我就到叶相府上去。有什么结果,明天我们见面时再谈。”

  尊素送了大中回来,对应升道:“叶相的性格我素来是知道的。他过于谨慎小心,老不肯有坚持的主张,更怕得罪了阉人。他一向是以退为进;最不敢有什么特立独行的表白。谦退是他的美德,也是他的缺点。恐怕难得有什么好结果。”

  应升叹了一口气道:“像这样才会做宰相!还不是应着‘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的一句话。”

  “不过,他如果不支持我们,我们便要走上很可怕的危途窄径了。”尊素道。

  “要他坚决的支持着我们,恐怕不容易做得到。要他在君前力争更是不易逢的奇迹。最好的结果是他站立在那里,不向后退走,暗里头在作我们的应援。”应升道。

  “但恐怕连这一层也难得办到。”尊素道。

  二人黯然的相对无言。狂风突然的虎虎的吹来,黑云弥漫了天空。梧桐树的枝叶被震撼得像要拗折下来。鸣蝉顿然无声。暴风雨将要来。


  政局果然大变。叶向高怕牵连到他,又怕清议的指摘,闭起门来,什么客都不见,接连的上疏辞职。他想洁身而退,不愿陷人政争的漩涡里。他知道政治形势的险恶,阉党的布置已成,大政变恐怕不能避免。内廷里和他通声气的阉人,曾经私自告诉过他,有人曾经把王绍徽写的《东林点将录》交给了魏忠贤,并且指点给忠贤道:“这一百八人都是要杀祖爷的。”忠贤切齿,急欲下手。向高生怕在他执政的时候闯出这样大祸,天下后世将以他为如何人。因此,他急急的要想辞职。他上了三十三次的辞疏,天启帝方才批准。

  应升、大中们知道向高坚决的求去,心里都很着急,但也想看看帝心是否还尊重向高,坚决的不批准他的辞职;如果向高还得帝的尊重,那末大事还不会怎么败坏。不料,他的辞疏毕竟被批准。

  大中得到了这个消息便奔到应升家里来商议。

  “大事去矣!”他说道:“叶相已得旨准予告退。恐怕要有大变。我侪不能不善为之计。”

  应升默默不言。

  “君子道消,我辈只有待命而已。”他似乎下了决心似的坚毅的说道。

  “果然打蛇不死!奈何,奈何!”大中道。

  应升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呢?只有一条路,向前搏击。看阉党敢于使出什么毒计来。”

  大中像独白似的朗诵道:“夫鸷鸟之搏击也,一不中,则飘然远逝矣。”

  应升道:“我侪其能像鸷鸟似的远逝么?”

  大中默然。

  太阳光晒在窗上,把字型的窗格子印打在靠墙放着的大书橱上。几上的一棵小盆松,苍翠倔强,若独与酷暑在斗傲。

  “还是找白安去商议对策吧。”大中良久才说道。

  “只有丹心报明主,”应升激切的说道。

  “难道我侪竟听任阉党的布排么?”

  “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内廷的消息我们可以得到一点么?执政的大僚们,除了叶相外,我们可更有什么仗义执言,足阻奸谋的友好吗?我们有除邪的剑,斩奸的刀么?我们有清君侧的力量么?我们有的是什么!有的只是一腔热血,一片丹心和一庭清议与正言。这足以和好党们相周旋么?我辈诚不知死所矣!”

  应升说时,激昂中带着凄凉。

  大中也凄然的相向着,随手执起放在书桌上的竹如意,向空中挥击了一下,朗诵道:“故作风涛翻世态,常留日月照人心。”假如有玉唾壶在旁边便要一敲而碎。

  “不管怎样,去看看白安吧。他那边也许有些消息。”

  应升点点头,走向内室更衣去。


  尊素正在书房里深思着。花几上一株墨榴正结着累累的青杏似的墨色的小石榴,怪有风致的在月影中站着。白色的巨猫伏在几下在懒散的卧着。

  沉寂得像墟墓。

  大中和应升严肃的若有忧色的快步走了进来。

  不言而喻,谁都殷忧满怀。

  “不意大事竟坏到如此地步。”尊素道。

  “还有什么挽回天意之术么?”大中道。

  尊素沉吟了一会,道:“听说攻击逆贤之疏皆得严旨切责;于大洪尤甚。但我们还未见到旨意。如今索性再上疏剪除逆贤的外廷的党羽。像崔呈秀、曹钦程辈都是劣迹多端的,攻之不患无辞,也足大快人心。如果他们摇动了,政局或较可清明。羽翼一除逆贤也将无所施其技。不过,这一着棋也是姑且试走着罢了。我侪未必会打击得了他们。”

  应升突觉得有一线光明在前,立刻跳起来说道:“我来试试看。魏广微与逆贤勾结甚固,也得给他以致命的打击。”

  “广微力量雄厚,一时不易撼动他。要有一个大题目。崔、曹诸人却是正成问题的人物,为士论所卑视,不妨先以他们来试锋。”尊素道。

  “呈秀方巡按淮阳归来,声名狼藉之至。我先来弹劾他。”应升道。

  “可不是。他从淮阳回来,还想对我有所馈遗。被我严辞斥责,他才知愧而退。”大中道。

  “这便是一个大证据!您不妨先行揭发这事,然后由景逸劾之,最为上策。”尊素道。

  “景逸那边由我去和他说。你先行准备着。”应升对大中道。

  大中很高兴的说道:“这便是杀贼先斩马的办法。徐宁练钩镰枪便是单破拐子马用的。”

  “你什么时候倒记熟了《水浒传》?”应升开玩笑的对大中笑道。

  “盗亦有道!天下无道,赏罚征伐便自群盗出,呜呼!”大中深有所感的叹道。

  “匪盗如毛,还不是贪墨之吏逼迫而成的。人之爱生,谁不如我。把父母的身体玷污了,铤而走险,必有其大不得已的冤抑在着。”尊索道。

  应升慨然的说道:“蔡京、高俅之流在朝,其能免于陆沉之祸乎?殷鉴不远!正是我侪洒此一腔热血的时候!”

  尊素道:“边报的消息,赤虏甚为猖獗;辽东亟亟可危。内有奸党而外有强敌,我侪诚不知死所!”

  大中道:“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今日正是臣子报国之日也!”

  浩然之气正弥漫着。他们只有一腔的义愤,浑忘了个人利害的打算,也不计前途的成败利钝。

  西面粉墙上,太阳光猛烈的照着,反射过来,还有些可畏的热潮蒸发着。

  “忘记了问一个话;听说世兄要上京来了,可有这事?”应升问尊素道。

  “小儿大约已在道上。他久未见我,说是来省问。据他信上的口气,似有些劝我激流勇退之意。”

  大中道:“小儿也有信来,长篇大论的,说什么‘一时硕彦尽在雄艳之地。天欲以此开中兴耶?抑将蕴隆正人之祸而速之坠也?’还说什么,‘无根之花其能久乎’的一套话,总之,也是劝我退休闲居。”

  应升叹道:“世兄们倒有些远见。如果不为了朝政的日非,我也是天天想赋归兮的。”

  “可不是,”大中道,“所以,我只简简单单的复他几句话道:‘岂不怀归,势不得独洁耳!’”

  “我辈如萌退志,则天下事去矣!明知天下的罪恶,不能以一肩担负之。然而愚公何人,独欲移山;我侪难道竟不及愚公之专诚!”应升道。

  尊素慨然道:“只有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我侪不能退后。难道竟付天下事于阉党而听任其腐烂下去么?”

  大中背诵似的说道:“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尊素道:“我侪虽不敢希孔圣,但生丁此浊世,像孔圣似的救世主之心却不能没有。”

  应升充溢了正义似的朗诵着《离骚》道:“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魏大中揭发御史崔呈秀的馈遗,而主管的大员左都御史高攀龙便疏劾呈秀贪浊。

  这一个打击是很重的。阉党几乎手足忙乱的在极力设法图弥缝,图补救。

  呈秀求救于魏广微。

  广微道:“这事大为棘手!即东厂亦不易作主。听说这疏出于李应升手笔。解铃还是系铃人。去哀求他一下,或者可以疏解。”

  呈秀道:“老高那方面呢?声势汹汹,如何解法?”

  “只要李应升这边联络好了,高攀龙便容易说话;他们都是气脉相通的。”广微道。

  “那末,我便怀揣着羞脸去求老李吧。”呈秀说道,立起身来。

  “还有一句话,”广微道,“东厂那边,我自去关照一下。但要紧的还是从应升他们那边做工夫。只要所谓‘清议’无声,东厂那边便容易设法了。”

  呈秀到应升宅求见。应升恰好在家,不能不见他。他们同在谏台里,几乎是天天见面的。

  呈秀哭丧着脸,翼翼小心的向应升打拱作揖。

  “这件事老兄台得给小弟援手,小弟在这里恳求老兄台的高抬贵手,让小弟过去。小弟实在冤枉之至。我一家百口均将深感老兄台再生之德!我崔氏数十代先灵也将深感老兄台维持之功!只求老兄台一援手!在老兄台不费吹灰之力,而小弟则终身不忘厚德!小弟在此有揖了!不,不,小弟在此拜求了!”

  他真的竟直僵僵的跪倒在李应升的面前。

  应升窘得说不出话来;连忙躬下身去,双手去拉他起来。任怎样也拉他不动;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

  “老兄台,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事请先站起来,……坐定了讲!”应升仍在死劲的拉他起来。

  “不,不!老兄台如不答应小弟,小弟便终日的跪在老兄台之前,决不站起!但求老兄台一援手!”呈秀道。

  应升明白他的来意。但依然假装不知道的说道:“老兄台快请站起;折杀小弟了!如何当得起!老兄台如不起立,小弟在此也有一跪!”他便也松了手,和呈秀面对面的也直僵僵的跪着。

  呈秀无法,勉强的说道:“只要老兄台答应一声,小弟便遵命起立。”

  应升道:“有什么话请从容的坐了细讲。小弟有可为力之处,当无不为老兄台尽力。”

  呈秀见他口锋和缓,便趁机站了起来,说道:“这事确要细讲,但非请老兄台高抬贵手不可!”他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圆滚滚的肥脸,奸诈的做作的笑着,应升从心底发出莫名的厌恶,恨不得一掌打得他倒地!

  落了座,应升道:“老兄台究竟因何事下顾,小弟尚未闻其详。”

  呈秀笑道:“这事老兄台也不必假作不知。俺们明人不说暗话。景逸先生的弹章,实在太凶狠了些。小弟虽愚昧,也不至不肖负国至此。小弟实在冤枉,但求老兄台能够高抬贵手,赐小弟以一线生机,则小弟此后有生之日皆老兄台所赐与也!”

  应升皱着眉头,说道:“这话从何说起!还求老兄台详述。小弟也曾风闻景逸先生有一弹章,但还未得寓目。老兄台何不去访访景逸先生。小弟实在无能为力!”

  呈秀的脸上飞过一道阴影,勉强的还在带笑,说道:“老兄台也不必过谦!谁不知道景逸先生的弹章都出于老兄台之手。只怪小弟愚昧,素日疏丁趋候。以后凡有尊命,无不服从。只求老兄台这一次高抬贵手,让小弟过去!”

  应升显得十分为难。一瞬时的沉默。

  应升正色的对呈秀说道:“这事小弟虽有所风闻,弹章确非出于小弟之手。老兄台还须向景逸先生处一行,真相便可明白。小弟实在无力!”

  呈秀见他推托得干脆,知道没有什么希望,但还要作最后的努力。

  “但求老兄台在景逸先生前善为一言!小弟感恩不浅!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弟胸中雪亮。老兄台若肯高抬贵手,小弟决不是忘恩之徒,将来或有足供老兄台驱使之处。”

  应升想不到呈秀卑鄙至此,不禁气往上冲,沉下脸来,说道:“小弟益发不明白老兄台的话语了。小弟诚实的对老兄台说,这弹章小弟实尚未寓目,更不必说是小弟主稿的了。”

  呈秀显出破釜沉舟的气概来,也沉下脸来,说道:“小弟多多有罪,不该以此事奉渎老兄台。得罪之至!”随又离座向应升作了一揖。

  应升站起来还了一揖,沉着脸坐着,大有逐客之意。

  呈秀沉默了一会,若有深思,鼻孔里似在冷笑,突然的像在独白似的说道:“有势不可使尽!冤仇宜解不宜结!”

  应升再也忍耐不住,厉声的说道:“老兄台,这是什么话!谁和谁有什么冤仇?谁使了什么势?却求老兄台明白说出。”

  呈秀冷笑道:“老兄台当然明白,何必小弟细说。”

  应升正色的说道:“同为国家办事;特别是我们御史台中人,只有公谊,没有私交。老兄台在台多年,必知其详。若说弹章一上,便结冤仇,则台谏尚可为乎?实对老兄台说,公论是最可怕的东西。台谏弹章不过执行公论而已。老兄台果有冤屈难伸,自可诉之公论。若奔走权门,贪墨无耻,公论一张,便难一手掩尽天下目了。小弟辈若加袒护,何以对朝廷付托之重,何以解公论责备之严?不知者不将以朋比为奸相目么?”

  呈秀一言不发,站了起来,作了一揖,道:“请了!”快步向门走去。

  “请了!”应升答揖道;不愉快的送走他。

  “不知道这东西要怎样的图求报复?”应升自语似的咿唔着,回到书房里去。后事怎样,也只好置之不闻不问。

  书僮们不知在什么时候放了一盆小荷花在书桌上。只有小水盂大小的花缸,极细致的宜瓷做的,种上了几根小藕。居然长出了金钱似的小荷叶,亭亭玉立着,白色的小酒盏似的荷花有半开的,有盛放的,其出污泥而不染的气概和池荷不殊。

  “这是哪里来的?”应升问道。他注意到它,很喜欢这小巧玲珑的风致。

  “是高爷派了人送来给爷赏玩的。”一个书僮答道。

  应升不语。他执起笔来,在写弹劾曹钦程的疏。最重要的几句是,以贪墨之吏比之破甑。以为一有贪墨之名,便如破甑似的不可再用。那话恳切沉痛之至。


  客、魏之党切齿于杨涟和御史台的几个人,却无法可以借口倾陷。

  崔呈秀案,因公论的压迫,证据的确实,当局不得不把他削职。魏党在御史台里的势力为之大减。这打击并不轻微。继之,曹钦程也得严旨切责。

  应升、大中觉得政局这时还相当的清明。但尊素却已看出了前途的暗淡。奸党怨毒益深,勾结益固,党羽益多,阴谋益甚。而几个君子却是毫无戒备,且也无法戒备。只有清议和公论是他们的唯一的武器。

  这样的浑淆的政局从夏天拖延到冬天。表面上看来好像风平浪静,而内幕里却在狠恶的布置着。东厂里的缇骑们到处化装密布着,在刺探东林党中人物的行动和言论。应升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为魏党所周悉。而言论略涉激昂,便被编入东林之党;行动稍有相通,便也被目为同籍之人。

  正等候着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来施行最狠毒的一网打尽的恶计。

  一个大的破裂和爆发,在冬天发动了。

  应升他们捉住了一个大题目在打击魏党的中心人物魏广微。

  孟冬享祭太庙,百官齐集行礼。独不见魏广微的踪迹。

  应升道:“这是一个劾他大不敬的机会了!”

  尊素也以为然。

  魏大中上疏纠弹魏广微无礼,只顾奢安,不拜正朔。清议哗然。

  广微上疏自辩。

  但李应升又再上疏纠弹他。疏上的话极为切直悚听,并指广微谓不可见其父于地下。

  广微切齿痛恨,求计于客、魏。这时崔呈秀已和杨维垣、梁梦环、阮大铖辈俱拜忠贤为父。忠贤之党益广且大。其门有五虎、五魁、五狗、十孩儿、二十小孩儿、四十猴狲、五百义孙的名目。爪牙丰满,羽翼长成,正欲择人而噬。

  应升再劾广微的疏一上,冲突便表面化了。因为他的疏上所说的话过于切直,下旨严责,不仅摇撼不了广微,反有借此兴大狱的危险。

  幸赖几个识大体的枢臣,像韩等主持其闻,力救应升得免,仅罚俸以示惩。

  大祸终于一发不可复收。

  反攻的布置已经完成。

  然还没有捉住一个大题目,不容易兴大狱。还是呈秀的主张:先排斥他们离开了政局,然后等候到一个机会,一个个的设法罗织成狱,不怕他们不入钩。

  曹钦程恨应升最切,便疏劾应升专为东林护法,援其大教主高攀龙,号召其党黄尊素等。得旨削夺应升官爵,放回原籍。

  魏大中以推举谢应祥为山西巡抚一案,被御史陈九畴所劾,由吏科都给事降调外任。高攀龙、赵南星也都引罪请去。韩力救,也不听。他自己也引疾归。于是朋党之祸大兴。一被目为朋比东林,便遭休罢。黄尊素、杨涟、左光斗等都离开政府,削职回籍。

  这是分散他们力量的一个步骤。大中等还以得外调为幸,却不知正中了阉党的毒计。

  应升将要南归,到大中府里辞行。尊素也在那里。

  “幸得保全首领以归,殆始料所不及也,”应升轻喟的叹道,若释下一担重负。

  “满廷皆奸邪,吾侪一去,国事将益不可问了!”尊素道。

  “羽翼已成,将奈之何!”大中道。

  应升沉吟了一会。说道:“朝廷既弃去我辈,我辈即欲为朝廷效力亦不可得。只有以在野之身,维持正义谠论,待机诤谏而已。”

  “铁桶似的关防,将会有我们上言的余地么?”大中道。

  “只有晦隐以待时耳。”应升道。

  尊素凄然道:“此一别不知何时得再相逢?”

  “再相逢时恐怕国事更将江河日下了。”应升道。

  “但愿阉党们从此放开了我们。等待到政局的清明。再为国家效力。”大中道。

  “恐怕这还是第一着棋;他们不会没有后文的。”尊素道。

  “那末,我侪将不知死所了!”大中凄楚的叹道。

  应升愤激的说道:“这一腔热血会当有为国洒却的机会!若不为国家搏击强敌而死,却死在狐兔之手,未免痛心!”

  “社鼠城狐最不易熏除,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大中道。

  尊素高举起酒杯来,说道:“生死交应在,宁为异日怜!”应升也举起酒杯来,一饮而干,朗声的吟唱道:“有客冲冠歌楚调,不将儿女泪沾裳!”

  他把酒杯掷向地下,眼里蕴蓄无限的愤懑与忧戚。

  良久,凄然的不言。

  夕阳像鲜血似的恋恋的挂在西方的天空。庭角的积雪,益显得洁白光明。还没有点烛,而将近黄昏的光线还很明亮,照得他们须眉皆清楚。

  寒鸦们一阵阵在天空狂噪着飞过。


  应升是江阴人,有祖宅在常州城内。他回到了家乡,重睹许多年未曾见到的景物,皆觉亲切有味。像在炎日里长途奔走的挑夫似的,中途忽在树荫下息了下来,胸襟舒畅之至。

  他暂时忘记了龌龊的仕途,凶顽的奸党,绝口不提时事,也不上府县官那里去拜望。亲友们也很少来往。他知道太守曾樱是一位正人君子,但也避嫌,不便和他相见。曾公历次的示意要拜谒他,他总是托辞辞谢了去。

  他要暂时忘记了政局,也要人家暂时忘记了他。

  终日在家里收拾裱糊破薄的房间,布置和粪除枯草乱生的园庭。忙得没有停下来思索的时间。

  书房的窗前,是一个小得像一席地的天井,只有傍晚的几刻,夕阳照在高墙上,才有些阳光反射着。天井的地上,长满了绿苔,油润得可爱,像是终年潮湿着。他不忍剔除了它。只在对窗那边墙下,放了一个花架,架上摆着几盆虬龙似的小松树。他最爱盆松,以其高不盈尺而气概凌霄,孤高不群。

  园庭里翻了土,种下许多新竹。池塘里放下好些鸭子,呷呷的往来觅食,一若与世无争。应升常立在池边,看他们没了半个身子在水下啄食什么。

  池边本有无数的芙蓉。一棵将百年的大紫藤,盘亘于木架上。架下天然的成了一个花和叶搭成的庭厅。

  不少的榆、槐秃着头乱立在园中。一个个鸟巢都显露着。背着夕阳光飞向归巢的乌鸦,增添了冬日的生趣不少。几株松柏,像饱历沧桑的老年人似的,不动声色的杂植在其间,冬夏的炎凉俱不足以摇撼他们;永远是苍翠如故。

  他忙碌了一个多月,还未曾一切就绪。书房的四壁全都是一色的朱漆的大书橱。橱里满装着从京都带来的六朝以至唐、宋人的诗文集和杂著;许多时人们相赠的诗文集,满纸的谄语浮辞,装腔作态的,他全都抛弃在京寓里。若干至好的友朋们披肝沥胆的尺牍和诗稿,他却仔细的裱贴起来,不下十余巨册。但他不忍披阅,怕引起了痛苦的回忆,惹动了对于时局的牢愁,所以都把他们压在橱底。

  时或咿唔着嵇、阮和陶潜的诗。最爱嗣宗的《咏怀》:“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舞俦匹,俛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不啻从他自己的笔下写出。

  门庭毕竟冷落。亲友们都惧祸,罕得和他相见。正合他的胃口。几个兄弟是终日相处的。友于之情至笃。友朋里,只有徐仲修、蒋泽垒二人不时的到他那里来。

  是春天。

  池水绿得像草毡。嫩黄的小鸭子在水里无事忙的急促的游泛着,仿佛一刻不停的在觅食。

  徐仲修叩门进来。应升正在园中看花匠在种植备式的草花,连忙迎了出来。

  厅前天井里,陈列着许多盆景。小水竹最玲珑可爱。不知名的矮树,嫩叶红得像涂上几层朱漆。盘屈的虬树,从小小的太湖石下斜生出来。有一只小白鹤,丹顶白羽,振翼若欲翱翔,姿态如活的似的。

  “是哪位送来的?”仲修指着红树问道。

  “泽垒在北门外一个故家的园中见到,设法买下。昨天方才遣价送来。这样可爱的小景倒罕见,鹤顶似的鲜滴滴的朱红!”

  “园艺也是经济之一道。由小见大,未可轻视。”仲修道。

  “可不是。园艺之道,失传久了,古者四民并重。今日惟以读书为贵。不知胚子坏的人物,再给他们以学问,便如虎附翼,要飞以噬人了。天下几多可痛可伤的事不是秀才们制造出来的!”应升又有些愤愤了。

  “我道不行,不如退而灌园,”仲修道,“还可以得我心之所安。依违苟容,实非我侪所能。”

  应升道:“东门外的李老,以种瓜为业,古朴纯厚之至。与世无争,与人无求。我视之比达官贵人贵重得多。他是一个人,一个正当的有益于世的人。以自己的力量来养活自己,能视其业为贱业么?”

  “讲起李老,我倒有一个新闻。”仲修道,“他知道了你罢职家居,大为慨叹,说是好人家居,朝廷不幸。前几天,他要联合乡邻,为你接风,各人送些自力耕种所得的东西献给你。”

  “他老人家是看我长大的。我从小儿便常在他瓜园里游玩惯了的。似此古道的人也少!他见我中举人,中进士,做了朝官,不知喜欢了多少场。他常和我说,老百姓们怎样怎样的受苦,怎样怎样的为官和绅所压迫,怎样怎样的被苛捐杂税所害。他道:‘你做了官,要替老百姓们说话,你是知道他们的疾苦的。’可惜我不长进,辜负了他的嘱托。所以归来后,也不好意思去拜望他。”

  仲修道:“你已经为国家尽了你的力量。朝廷里忠奸不分,将来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应升叹道:“辽东消息日恶。沈阳已经为赤虏所据。其势不可侮。而朝廷上还在此争彼夺。直似燕雀处堂,不知大厦之将倾。我侪被废弃之人,有心无力。只有一腔热血时时准备着报国耳。”

  仲修也凄然的若有所感。沉默了一会,勉强的笑道:“说要相戒不谈时事,不意又犯了戒。该罚,该罚!”

  应升也连忙换了话题,邀仲修进了书房。

  “近来有所得没有?”应升问道。仲修是一个收藏家,藏的宋、元名画不少。

  “妙品罕遇得很。前天在茶肆里见到一册云林的册页倒不坏,可惜为老刘捷足先得。”

  “他要这册页做什么?”应升鄙夷的问道。

  “听说他要谋起复,不得不先重重送几份礼给中贵人们,以图相勾结。有人说,他的门路已有了,便是那魏鬼。”

  应升不禁握拳击桌道:“如云林有灵,其画册必宁付劫灰,不人魏鬼之门!”

  “阉人们也讲风雅,风雅之道绝矣!”仲修道。

  “在今天浑浊之势已成,谁能独洁其身呢?我辈清流不知何日能不为浊流所卷没?连洁人的书画册子也不免辱于阉手,我辈其能免么?”应升有些凄凉的说道。

  “天下皆浊,谁能独清?人山也遗世不了。整个政局,谁人不被牵连到呢?”仲修说道。

  “所以,我辈应抱我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心,可惜我是无能为力了!”应升道。

  仲修也黯然若有所感。


  池里荷花正盛开着。春天的小鸭子都已长成,成群的在水面上追逐着,一阵骤雨,打得鸭子们连忙爬上泥岸来;打得荷盖沙沙的作清响。

  应升站在亭上看雨景。他午觉才睡醒,漱了口,读了几行陶诗。暑意竟被驱逐无遗。

  他自己独吟的唱道:“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具。”

  突然的,仲修气息喘急的奔了进来,脸色白得像纸张,大叫道:“祸事!祸事!”

  应升很镇定,说:“仲修,什么事急得如此?”

  仲修喘息了半天,才透过气来,说道:“大事益发败坏了!善人尽矣!顷间从县里来,见到邸报,杨大洪、左浮丘、魏廓园、顾尘客等六位,均已于三月间被逮,入诏狱,逼追赃款。”

  应升道:“不入市已半年,想不到有此大变!廓园从嘉善被逮,为何我竟丝毫不知?”

  “是东厂的缇骑从京城南下的。机密万端。坐在府里要差人领捕,亦不宣布要捕何人,临时方才通知人名。捕后,不容别亲友。立即督迫就道。家人们仓皇追踪北上,为之料理一切,所以,我们都不得信息。”

  顾泽垒也赶了来。三人面面相觑。

  “究竟是什么罪状呢?”仲修问道。

  泽垒道:“我从曾公衙中来,略知一二。题目太大。说是封疆的事。熊经略败,被逮入都。说是曾纳贿于杨、魏诸人求免。正在追赃呢。”

  应升大怒道:“这是小人的惯技!专诬人以彼等自己们优为之的赃状!我辈恐怕将被牵人了!”

  “只有杨、魏六人,听说不至牵连。”仲修道。

  “恨我不在君前,不能以颈血溅彼凶顽!”应升切齿道。

  “要到嘉善科理魏宅家务才好。”仲修道。

  “听说魏世兄学洢立即追踪人京了;正托人变卖一切以求完赃,省得廓园比较吃苦!”泽垒道。

  应升凛然说道:“尽我所有!变卖一切以接济他们!”

  仲修默然,看看书房里的东西,除古书旧画以外有什么是值钱的!

  泽垒道:“我辈自当尽心竭力!但兄长两袖清风,贤昆季也仅足够温饱。还是由我辈设法凑集吧。”

  仲修默然。他兄弟五人,未曾析居,田产所人,仅够每年家用。仲修自己是分文俱无。除了变卖公共田产外,别无方法。这是他所不忍为的。

  泽垒道:“我再打听消息看。”

  这样凄凄楚楚的过了一个夏天。

  秋雨开始淅沥个不止,增人无限的愁闷。池塘边芙蓉花开得正盛,凄艳欲绝。残荷只剩下枯黄的零梗败叶,飘零于水面上,点缀着衰败凄凉的景象。

  鸭子们已经显得苍老了,徐缓的在池边泥泞里啄寻着小螺。

  姜黄色的落叶从枝头飘飘扑扑的跌下地,有的带着虫蚀的孔眼,有的还连着虫丝儿一同飘落。

  将近冬天。

  高攀龙从无锡寄了一个短简给应升道:“急足从都下来,悉六君子已作故人。惨绝!生死何常之有!仆已立意,心君泰然!想足下亦必了然于此际也!”

  应升被愤火灼干了他的眼泪,欲哭无声。

  泽垒从府里带了狱中秘密传出的六君子的遗笔和燕客的《天人合征纪实》来。这些秘本,传抄得极快。吴中诸郡,立即遍布,且有书肆刊板印售的。

  六君子就义之事,惨绝人寰。从六月下旬诸君子陆续到北司后,立即严刑拷问。以后,每三四日必比较一次。五日一限,限输银四百两。不如数,必痛棍。

  应升读到:“十三日,比较。左、顾晓晓置辩。魏、周伏地不语。杨呼众人至腋下,大声曰:‘汝辈归,好生服侍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读书。’”不觉大恸,掷书于地。

  自此,他便天天的郁郁着,若有所失。勉强的以书自遣。

  “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

  他不时的咿唔着这两句诗。决意在第二年的春天的时候要出游访友。


  而就在第二年的春天,大祸复行爆发。

  从诸君子狱中纪实传布于世,吴中人心大愤,无不切齿于客、魏。渐有谱之歌谣词曲的。对于附逆的吴人,人人欲得之甘心。而苏抚新易毛一鹭,也是主要阉党之一。他欲为魏逆建生祠于苏,正勘地兴土木之工。过之者无不遥唾之。

  也有市井侠少去鼓动土木工匠们罢工散去的。

  而无耻的监生陆万龄且上疏请建忠贤柯于国学之旁;谓孔子作《春秋》,而忠贤作《要典》,孔于诛少正卯,而忠贤诛东林。吴人见了这疏文无不痛恨。

  毛一鹭见吴中人士的骚动,心里很不安。秘密的报告这些事给魏逆。

  魏逆也不自安。崔呈秀道:“东林党人多出吴中。要一网打尽。否则,恣意鼓煽人心,大为可虑。”

  于是,第二次的大狱开始布置。

  东厂的缇骑们陆续南下。

  这些缇骑们倚势横行,凶焰万丈,所带各械,都是江南人生平所不曾见到的。如一铜镝,摘人指立可折。到处奢意索贿。贿不满所欲,便作难万端。

  缪昌期先被逮捕。江阴知县岑之豹,自称为五百义孙之一,躬率兵快奄捕昌期。缪夫人欲一见不可得。

  继之,到无锡捕高攀龙。

  攀龙早已立定了主意,义不受辱。他赴水自杀,留下一个极简短的遗表道:“臣虽削夺,旧系大臣。大臣一辱则辱国。故北向叩头,从屈平之遗则。君恩未报,愿结来生。乞使者执此报皇上。”

  这消息已传到了常州。

  应升自知不免。徐仲修、顾泽垒天天在他家里,惟恐他自裁。

  但他很镇定,照旧谈诗,谈画,不提时事。

  “要到来的事,终于是到来的。”他微笑道,“我自杨、魏诸公被逮后,便料有这一着。高公已逝,缪公已逮,大约不久就要到此处了。”

  “也许不至株连如此之广。”仲修道。

  “听说指名逮捕的有八十多人呢,都在江南。”洋垒道。

  “我胸中安泰,无足恋恋的。只有友情难忘。生平待人以肝胆相见。诸公亦能彼此洞然雪亮。家中自不须料理。有诸公及大兄诸弟在,弟万无挂虑。”

  仲修、泽垒听得这话,眼泪都要落下,切急的忍住了,而眼皮边已是润润的,有些晶亮。

  应升朗诵道:“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四顾仲修们道:“诸公何戚戚!且尽此数日之欢!”

  他的性情由偏激而变成旷达了。三十多岁的人素来是烈哄哄的盛气凌人,像一盆炽火。经了洗炼磨折,忧谗畏讥,仿佛这两年之间,竟老了二十多岁,成了老年人似的澄清的渊池。

  兄弟和朋友们终天发着愁,他倒不着急。照旧的养竹看花,府衙里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立刻有惊报来。太守曾公也终日戚戚,惟怕缇骑们突然的光临。

  提心吊胆的一天像一年似的过着。

  民间窃窃在私议。市井侠少们在愤激的嚷着,不顾一切。

  “难道这批太监要杀尽江南的好人?”

  一个人攘臂而出道:“奴才们敢到常州来捉人,我们便给他们些颜色看看。”

  另一个人扬起双拳道:“我这拳头有些痒痒的,好久不曾发利市了。”

  市井骚动得厉害。谣言蜂起。府县衙左右不断的有泼皮们一堆堆的在探望,在私语。

  几家罢职闲居的绅士们的家的左近,也不时的聚集着不少的游手好闲的人物。

  仲修道:“缇骑要到这里来,怕会出大乱子。”

  泽垒道:“前天有人从苏州来,那边也是乱哄哄的;恐怕要激起民变。”

  应升想不到这事会激起另一种风波。他开始有些着急。

  “一人做事一个当,怎么敢牵连到父老们身上呢。这事关系太大,千万要劝他们镇静!万不可胡乱的动!”应升道。

  “去劝谁呢?千百张嘴,千百样的脸孔。无端而聚,无端而散,去劝谁呢?”仲修道。

  “这都是激于气愤的好百姓呢!”泽垒道。

  正在谈着,街道上忽然人声鼎沸起来。

  “来了,来了!捉到他们!拉他们下骑来!”

  “请太守严审!奉谁的命令来的?”

  “假传圣旨,大逆不道!捉下骑来,捉下骑来!”

  处处是鼎沸的人声,千百张嘴若出一言,千百张脸同样的悲愤。

  缇骑们还未到府衙,便在大街上为群众所包围。其势亟亟可危。好事之徒随手拾起石子来向他们掷去。也有执着粗大的白梃赶了来的。

  人愈聚愈多。气势足以粉碎这些缇骑们的心胆!力量能够把他们践踏在地上,踏成黑土似的细尘!

  太守曾公连忙赶了来,再三劝谕百姓们。

  “一切有我在着。校尉们奉命而来,身不由己。也还不知奉有何等样的旨意。不等开读是不会知道的。诸位千万稍安毋躁!要让校尉们到府衙中再说。千万不可鲁莽。”

  曾太守向来与百姓们有好感,他的劝谕和不断的打躬作揖,软化了群众的心。

  群众让出一条路。曾太守领了缇骑们向府衙而去。

  蜂拥在衙前不散。

  “快开读圣旨!”乱哄哄的声音在叫。

  “快开读,快开读!”千万声在应和。

  缇骑们惊喘稍定,便向排下的香案前站定了,一个首领刚刚展开了诏,读道。

  “查李应升……”

  百姓们立刻骚动起来,说道:“是来捕捉李老爷的!是东厂的主意!是矫诏来捉的!”

  “捉下这些矫诏的人!魏阉的奴才!”

  “捉下这些奴才们!”

  不知有多少声口在喊、在叫、在悲愤的嚷,在绝望的号呼。

  曾太守的劝谕的话,沉没于群众的声浪里一点也听不见。缇骑们躲藏到太守的身后。

  几个盛气的粗豪的侠少们,已经一步步走向前去,预备向前冲,捉住缇骑们,生生的撕裂了。

  应升已得到了这消息。立刻穿着衣冠,赶到府前来。他的大兄和徐、顾二人紧紧的跟在他身边。

  “李老爷倒自己来了!”几个见到了的人低语着,有些诧怪。群众不自觉的让开了一条路。

  “李老爷”“李老爷”群众窃窃的互语着。多数人不曾识得他;跂起足来,以得瞻丰采为幸。

  曾太守见到他,放下了一腔心事。

  “老兄台,小弟正欲差人到府相邀,不意老兄台倒已下降敝衙。今日之事,务恳设法。乱子闹大了,于老兄台亦有未便之处。”

  应升道:“小弟是来领罪就道的。不知父老们为何如此错爱?”

  群众默默无声,把愤怒换成了凄凉。分不出是惜别,还是攀恋。

  他站了出来,想要说话,一阵酸楚,儿乎眼泪要落下去。勉强的说道:“诸位父老,承诸位错爱……”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错落的声音嚷道:“我们要留下李老爷;这旨意是假的,我们不能听任魏阉乱政!”

  应升大声的说道:“这事责任太大。我得了罪,这罪是我自己担当的!万不可再加重罪名!父老们万不可因爱我之故,反而害我,也害自己,我决不忍贻害地方!且于事无补!皇上定律至严,父老们守法为上!”

  “我们不要守这种颠倒黑白,诬害好人的法律!”错落的声音叫道。

  “这话错了,”应升道,“法律定了下来,我们便该遵守。而且我去了也未见得便是得个死罪。皇恩浩大,必有是非大白之日。这时,还该让我前去待罪!万不可以爱我的,反来害我,也来害地方!”

  百姓们还是叫道:“我们不奉伪诏!”“我们要留下李老爷!”“捉住这些传达伪诏的奴才们!”

  又骚动了起来。形势亟亟,有几个少年们已经跑上了大厅跃跃欲试的。

  群众大声的若出于一口的叫道:“我们要留下李老爷!”

  相持不下。群众不散,愈聚愈多。

  “诸位,”应升大叫道,“我在这里向诸位跪求,”随即跪了下来,对着群众连连叩首。他不自禁的呜咽着。

  群众号啕的大哭;也有回脸啜泣,不忍正视的。

  未之前有的凄楚!

  这一哭。倒泄去了不少的悲愤。

  曾太守也回脸呜咽着。

  “请诸位散回,请诸位散回,天色已是不早了!诸位如不散去,我永远的跪着不起来!”应升跪着,连连的拜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鸦们不知人事,照旧的鼓噪而飞过天空。

  群众们渐渐的减少了,一个个叹息着,挂着泪珠而散去。

  应升见群众散尽,便毅然的向缇骑们说道:“便即上道吧。迟恐有变。”

  曾太守问道:“不处分家事么?”

  应升道:“没有什么可处分的。”

  他们连夜的走了。只有应升的大兄随去照料。仲修、泽垒哭得难分难舍的,然而不得不别。

  中途,应升知道了苏州留周顺昌打缇骑的事变,到常州去的缇骑们窃窃的以没有遭祸为幸,故供奉得应升颇好。

  应升在途中寄蒋泽垒一诗道:

与兄异姓为兄弟,


意气宁论杯酒端。


他日蒙恩弛党禁,


老亲稚子待君看。


  但他实已知无可幸免。大阔步的走着应走的道路,踏着前面的六君子的血迹前进。

(1939年6月15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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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振铎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1.45万
阅读量: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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