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

  这件事只能发生于英国,别的地方都不行。因为在英国,人同海可以说是互相贯穿——海走进许多人的生活里面去,人们也都知道一些,也许完全晓得,海上的娱乐,海上的旅行,或者海上挣面包的生涯。

  我们围着一个乌木棹子,它反映出酒瓶、红葡萄酒酒杯,同我们的脸孔,当我们倚肘而坐。一个是公司经理,一个是会计员,一个是律师,一个叫做马罗,还有一个是我。公司经理从前是昆威船上的水手,会计员在海上服务过四年,律师——一个值得敬爱的根深蒂固的保守党、高派教会信徒,是一个极好的老头子,一位知耻的君子——曾经当俾·奥公司船上的大副,在从前好日子时候,那时邮船最少有两只桅装了横帆,常乘一阵合式的时令风走下中国海,低处高处都安有许多补助帆。我们大家起始都是靠着商船谋生。所以在我们五个人里面,有海这个坚固的关系,还有同行的友谊,这种亲切之感是对于游艇,航行取乐和其他海上玩意儿的任何热心都不能给的,因为一个只是人生的游戏,而那个却是人生本身的事情。

  马罗(最少我相信他自己是这样子拼他的名字)说出某一次航行的故事,或者还是说某一次航行史比较妥当些:

  “是的,我也见过一些东半球的海;但是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第一次到那里去的航行。你们诸位知道有些航行好像是上天安排好来做人生的解释,它简直可以说是人生的象征。你奋斗,你工作,你出汗,你几乎把自己杀死,有时的确把你自己杀死,只是为着要干一件事情——而结果你不能成功。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错处。你无非什么也做不好,无论大小的事情——简直世界上没有一件事你能够做——甚至于连娶一个老处女,或者把无聊的六百吨煤运到原定地的港口都办不到。

  “那次航行从头到尾是个值得纪念的事情。那是我第一次到东方去的航行,又是我第一次当二副的航行;又是我船主第一次带船。你们会承认这是个极有意思的时候。他最少也有六十岁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背宽大,却不很直,肩膀弯着,一只腿比那只腿更望外曲,他有那种绞扭的形态,在田地上工作的人们所常俱有的。他有一副像破坚果的家伙的脸孔——下巴同鼻子想相遇,把陷进去的嘴遮住——脸的四围有绒毛一样的铁灰色须发,那好像洒有煤灰的棉织围巾。他这副古老脸孔里有一双蓝色的眼睛,出奇地活像一个小孩的眼睛,俱有一种坦白的神情;有些很普通的人们靠着天生难得的纯洁心地同正直胸怀能够一直到死都保存有这种情调。什么使他肯雇我当船员,的确是件奇怪的事。我刚从一条走奥斯大利亚洲的上等快帆船出来,我在那里当三副,他对于上等快帆船好像有个偏见,认为是贵族的、时髦的。他对我说,‘你知道,在这条船里,你得工作。’我说我一向到无论哪一条船都得工作。‘啊,可是这里的工作跟你所说的不同,而且你们这班从大船出来的先生们……好罢!我敢说你干得下。明天来加人罢。’

  “我第二天去加入。这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时我才二十岁。时间过得多么快呀!那是我一生里最快乐日子里的一个。请想一想!第一次当二副——一个真真有责任的职务!我不肯把我这个新任命状拿去换百万家产。大副仔细地把我打量一下。他也是个老头子,但是另外一个派头。他有罗马人的高鼻子,雪白的长胡子,他的名字是马洪,但是他坚持这个字该念做冒纳。他的亲友很有权势,然而他的命运总不好,他老没有成功。

  “至于船主,他有许多年头都在海岸上来往的小船里,后来到地中海去,最后进走西印度群岛的商船。他从来没有绕过好望角。他只能写出麻糊的字,根本就不大注意写字。这两位当然都是极好的海员,夹在这两个老汉之中,我觉得像一个小孩子跟两个当祖父的人们一起。

  “船也是古老的。它的名字是犹太。这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吗?它属于一个叫做维尔麦的,也许是叫做维尔可克斯——大概总是这类的名字罢;但是他破产了,死了,已经有二十年了,或者还要多些,他的名字也是无关紧要的。这只船起先在沙德卫尔小池塘里搁了不少时候。你们可以想象出它的情形。它满身都是铁锈,尘埃,垢腻——上面有烟泥,船面有污秽东西。对于我,这好像从一座皇宫出来,走进一所颓废的茅屋。它是四百吨左右的船,有一个简陋的绞盘车,门闩都是木做的,整个船没有一点铜,有一个四方形的大船尾。船尾上用大字写出它的名字,下面有许多云形装饰,泥金已经脱落了,还画有某种徽章,底下有一句铭语:‘工作,否则灭亡。’我记得我非常喜欢这句话。这里面含有浪漫的情绪,有一种色彩使我爱这个老东西——有一种色彩感动了我少年的心境。

  “我们离开伦敦时船上带个镇船重物——沙包——去北方一个海港装上煤运到盘谷去。盘谷!我高兴极了。我在海上已经有六年了,但是只见到墨尔本同悉德尼,很好的地方,也各有它的妙处——但是怎么能比得上盘谷呢!

  “我们扬帆乘着顺风驶出泰晤士河,有一个北海的引港者在我们船上。他的名字是泽明,他整天躲在船上厨房里面,向着炉火烘干他的手巾。他分明没有睡觉。他是一个悲愁的人,总有一粒眼泪挂在他鼻子尖端发光着,他也许曾经遇到灾难,或者正在灾难之中,或者预料将有灾难来临——不会高兴,除非有什么乱子出来。他瞧不起我的年青、我的常识,同我的驶船本领,一定要用几十个态度来表示他的不信任。我敢说他的意见是对的。我现在觉得那时我知道得很少,现在也没有多知道了许多;但是我一直到如今还怀恨这个泽明。

  “我们驶了一星期才走到雅穆斯码头,然后我们遇到狂风——二十二年前有名的十月狂风。那是风、电、冰片、雪花合在一起,海里波涛涌得可怕。我们的船因为太轻就飞飘着,你们可以猜想那是多么不妙,当我告诉你们我们上层甲板的船舷打成碎片,船面同洪水一样。第二晚,它把沙包移到下风边,那时我们已被吹到多革海岸了。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拿着铲下去,试把船身弄平,我们就在那广大的船底里,阴森森像一个洞穴,油脂做的烛插在横梁上,闪烁发光,暴风在上面怒号,船斜倾着发狂似地颠簸。我们都在那里,泽明,船主,以及个个人,几乎站不住脚,干这掘墓的勾当,努力把满铲的湿沙掷到上风边。船每翻动一下,你能够在朦胧的光线里模糊见到人们摔交仝乱挥铲子。船里一个男仆(我们有两个)感于这个情境的怪异,哭得好似他的心要碎了。我们能够听到他在阴影里某处痛哭着。

  “第三天暴风停住了,不久一只北方的拖船把我们捡起。我们从伦敦到泰国一共花了十六天!当我们走到船坞,我们装货的时机已经过去了,他们拖我们到一个码头,在那里我们滞了一个月。卑尔太太(船主的名字是卑尔)从科尔拆斯忒来看这个老头子。她就住在船上。野鸡水手都走了,只剩下船员,一个男仆,同一个管事,他是黑人同白人生下的杂种,他叫做亚伯拉罕。卑尔太太是个老妇人,满脸皱纹,而且是通红的,像冬天的苹果,她的身材却像个少女。她有一次瞧见我正在缝上一粒钮扣,她坚持要把我的一切汗衫修补好。这跟我所知道的住在上等快帆船上的船主太太的确有些不同。当我把许多汗衫拿去给她修补,她说:‘袜子呢?我敢说,它们也需要补缀,约翰的——船主卑尔的——东西现在都料理好了。我很想干些事情。’愿上帝祝福这个老妇人。她把我的行装替我详细检查缝缮过,那时候我第一次读《衣裳哲学》同柏那比的《基发骑行记》。前一本书我不大懂得,但是我记得我喜欢兵士过于哲学家,我后来对于人生的体验更证实了这个偏爱。一个是个俱有人性的人,那一个是超过人性的——或者低于人性的。然而,他们两位都死了,卑尔太太也死了,青春,体力,天才,思想,成功,单纯的心——这一切都死了……不要紧。

  “他们最后把我们这只船也装上货了。我们雇了一队水手。八个能干的水手同两个男仆。一天晚上我们驶开到船坞门口的浮标旁边,预备出去,有个很好的希望,明天可以开始航行。卑尔太太将搭晚车动身回家。当船泊好时候,我们去用茶点。吃的时候我们都不大说话——马洪,老夫妇,同我。我先吃完,溜出去抽烟,我的卧室是在甲板室里,刚靠着船尾楼。正是满潮时候,新鲜的海风夹些微雨飞来;船坞的双重门开着,运煤的汽船在黑暗中来来往往,它们的灯明亮地照着,螺旋推进机溅水发出大声,绞车也戛戛作响,码头上有许多呼唤的声音。我注视夜间在高处寂然滑过的一排头灯仝在低处寂然滑过的一排绿灯,那时忽然间一线红光向我闪映,立刻隐没了,又看得见,就老滞在那儿。一只汽船的前头涌现在近旁。我向下面船员寝室喊道,‘上来,赶快!’然后听到有个惊愕的声音在远处暗中说:‘把它停住,先生。’一阵铃响。又一个声音警告地喊道:‘我们将一直穿到那只帆船里去了,先生。’这句的回答是个粗暴的,‘好了。’过一下子就是个沉重的撞击,当这个汽船的船头峭壁跟我们的齿轮擦过去地碰一下。接着就是暂时的纷乱,呼号同奔跑。蒸气咆哮起来。然后听到一个人说:‘全离开了,先生……’‘你没有碰坏吗?’那个粗暴的声音问道。我跳到前面去瞧一下所受伤害,向他喊道:‘我想大概没有。’‘慢慢向后退。’那个粗暴声音又说道。一阵铃响。‘那是什么汽船?’马洪尖声问道。这时候它对于我们不过是一个庞大的影子设法驶走一些路了。他们向我们喊出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米兰大或者麦力萨——或者这类其它的名字。‘这么一来,在这个兽窟一样的洞里还得滞一个月,’马洪对我说,当我提着灯细看破碎的上层甲板船舷同冲断的舵轴,‘但是船主在哪儿呢?’

  “我们这些时候一点也没有听见他同看到他。我们到船尾去看。一个悲哀的高呼从船坞中间某处出来,‘犹太,来呀!’……他怎么会鬼混到那里去呢?‘唔?’我们叫喊。‘我在我们的小船里飘流,没有桨了。’他说。一个在外面滞到太迟了来不及回家的船夫愿意帮忙,马洪同他商好给他半块银币把我们船主拖过来;但是先走上梯子的却是卑尔太太。他们于这轻寒的零雨之下在船坞里差不多飘荡了一个钟头。我一生里没有这么惊愕过。

  “事情的经过是如此:当他听到我喊‘上来’,他立刻知道是什么事,抓起他的妻子,跑上甲板,跑过去,走到我们的小船,那是缚在梯边。六十老翁能够这么灵活也算难得了。请你们想一想这个老汉英雄地双手救起这个老妇人——他一生里最宝贵的女人。他把她放在坐板上,正预备跑回到船上去,船头系船的绳索却落下,他们就一同漂去了。当然在纷乱之中我们没有听到他的叫喊。他现出赧然的神气。她高兴地说:‘我想现在我赶不上火车也不要紧了?’‘不,真妮——你到下面去,那里暖和些,’他含怨说道,然后向我们说,‘一个海员不该有个妻子——我说。你看我却到船外去了。好罢,这次没有什么大损伤。让我们去看这条傻汽船打坏了什么。’

  “那并不是大损坏,但是使我们又迟留了三星期。这时期终止时候,船主跟他的经理们接洽事情,我拿卑尔太太的旅行囊到火车站,将她很舒服地安顿在三等车中。她把窗门扯下向我说:‘你是个好青年。若使你看见约翰——卑尔船主——夜里没有用围巾,请你向他提一声,说我吩咐他脖子要好好包起。’‘一定的,卑尔太太。’我说。‘你是个好青年,我看出你多么留心照呼约翰——船主……’火车忽然开走了,我对这个老妇人脱帽,我再也没有看见她了……请把酒瓶递过来。

  “我们第二天驶进海里去。当我们这下开始向盘谷航行,我们离伦敦已有三个月了。我们起先以为顶多不过两星期左右的时光。

  “那是正月,天气佳美——那种和煦有阳光的冬天日子,比夏天的更妙得多,因为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轻脆的,你又知道那不会、那不能继续很久。那好像是一笔横财,好像上帝赏赐的好东西,好像是一下意外的幸运。

  “这种天气一直维持到北海,到海峡;一直维持到我们在利查底西面三百哩左右的地方;然后转个风势,刮起东南风了。两天内成为暴风。犹太随波浮沉,在大西洋中打滚像一只旧洋烛箱子。天天有暴风,含着憎恶地、不停地、毫无慈悲地、一下子也不歇息地刮着。世界无非是一大片打出白沫的大浪向我们冲来,上面的天低得伸手可触,龌龊得像个烟熏的天花板。我们四周的狂风雨里飞舞的浪花同空气一样的多。天天夜夜船的四旁没有别的,只是风的啸号,海的骚动,水倾泻到船面时的嘈声。船是没有一刻的休息,我们也没有一刻的休息。它颠簸,它竖起,它倒栽,它坐在尾巴上,它滚动,它呻吟,我们在船面时就得抓住东西,在底下时就得依着寝棚,身体总是用力,心里总是焦虑。

  “一天晚上马洪从我卧室的小窗子对我说话。那正朝着我睡的床铺,我躺在那里睡不着,穿着长靴,觉得我好像有许多年没有睡过,若使去试睡,也办不到。他兴奋地说道:‘你这里有测水尺吗,马罗?我无法使抽水机吸水。天呀!这绝不是儿戏。’

  “拿一把测水尺给他,又躺下来,打算去想些其他事情——但是我老想着那抽水机。当我走上船面,他们还在抽水机旁边努力工作,我当值时间到了,就同他们调班。靠着带到船面来看测水尺的灯笼的光线,我瞥见他们疲倦严重的脸孔。我们抽了整整四个钟头。整宿,整天,整个星期,我们轮班接连抽着。它自己渐渐松散了,漏水很多——没有多到会立刻将我们泅死,却足以把抽水工作累死我们。当我们抽水时候,船是一块一块地离散了;上层甲板的船舷去了,直杆也给风吹跑了,通气筒打成粉碎,房门也冲开了。船里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它的肠脏是一块一块地被取出。一只长方形的船好像受了魔力变成为木片,它就站在上面受绞肠的苦痛。我自己也曾鞭挞过它,我都还喜欢我的手艺,那能够这么久阻挡海的恶意。我们老是抽水。天气一些也没有改变。海是白得像一片白沫,像一锅煮滚的牛乳;密云没有一些破晴,不——连一手掌大的晴空都没有——不,连十秒钟的好天气都没有。对于我们可以说没有天,没有星,没有太阳,没有宇宙——什么都没有,除开盛怒的云同疯狂的海。我们轮班抽水,为着要救我们这可爱的生命。这个工作仿佛继续了好几个月,好几年,永久继续着的,好像我们死过去,到地狱当水手了。我们忘却当下是星期几,我们忘却月名,我们忘却是何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曾经住过岸上没有。帆吹掉了,它斜躺着,盖着油布,海倾泻到它上面,我们也不去理。我们只是转动抽水机的柄,眼神同傻子的一样。我们一爬到船面,我常用一根绳把人、抽水机,同主桅圈在一起,我们转动,不停地转动,水到我们腰间,到我们颈部,过我们的头了。这于我们还是一样的。我们早已忘却干的感觉是怎么样了。

  “我心中隐隐想着:哈哈!这真是个怪有意思的冒险——活像你在书里所念的;这又是我第一次当二副的航行——我才二十二岁——此刻我也能捱着,不下于任何人,而且也使这班水手们照常工作。我感到愉快。我绝不肯抛弃这个经验,就说拿整个世界来给我换。我有狂欢的时候。每次这只裸露的小船使劲地竖起来,它的后尾艕高举在空中,由我看来,它好像把它船尾上所写的字‘犹太,伦敦。工作,否则灭亡’扔上去,当做个恳求,当做个挑衅,当做个向毫无慈悲的云团的叫喊。

  “呵,青春!它的力气,它的信仰,它的想象力!对于我,它并不是个发出戛戛声音的破旧东西,为着运费载一大堆煤在世界上跑来跑去——对于我,它是人生的努力,人生的试验,人生的磨练。我现在想起它时,还带有欣欢,带有感情,带有惋惜——正好似你想起一个你曾爱过的已死的人。我绝不会忘记它……请把酒瓶递过来。

  “一天晚上,像我前面所说的,缚在主桅旁边,我们在正抽水,给风声弄聋了,没有精神到无力去希望自己是个死人,一阵波涛砰礴而来,冲到船面,把我们洗一遍。我一有力气呼吸,就按着我的责任喊道:‘坚持到底,孩子们!’那时我忽然觉得一件浮在船面的硬东西打我的小腿子。我去攫取,却没有抓到手。你们知道——四面是黑得一尺之内我们不能看清彼此的脸孔。

  “这下砰击之后,船安稳了一会儿,那个东西,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又打我的小腿子。这一回给我拿住了——那是一只汤锅。起先,因为我疲累得傻了,心里又只想那抽水机,我不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忽然间,我明白了,我喊道:‘孩子们,甲板室去了。离开这个工作罢,让我们去看厨子怎么样。’

  “船的前头有一所甲板室,包含厨房,厨子的寝棚,同水手的住所。因为我们已经有好几天就预料出会看见它被水冲去,所以叫水手们到下面房间去睡——那是船里惟一安全的地方。我们的管事亚伯拉罕却偏要依恋他的寝棚,愚蠢地像一只驴子——我相信完全出于恐惧,像一只牲口地震时不肯离开快坍下的兽栏。我们于是去看他。这是拿生命去冒险,因为一离开我们的捆绑,我们毫无掩护,正同在筏子上面一样。可是我们去了。那间屋子成为粉碎,好像一粒炸弹在里面爆发了。一大半东西都掉海里去了——炉子,人们的宿所,他们的财产,全掉海里去;但是扶着一部分船舱的间壁却留有两根柱子。大有神迹的意味,亚伯拉罕的床架就钉在上面。我们在遗迹之中摸索,碰到这个,他就在那里,坐床架上,四围是白沫同残物,高兴地向自己喃喃。他是神经错乱了,完全而且永久疯了,因为这个突然的惊骇刚乘着他忍奈到无可再忍的时候。我们把他捡起,强曳他到船尾,将他倒栽地扔给在下面房子里的人们。你们知道我们没有时间去非常小心抬他下去,再等候着看他的情形有何变化。在下面的人们当然会在楼梯底将他拖起,一点儿也不错。我们是赶快跑回抽水机那里去工作。那件事是不能等待我们的。一个坏漏是个不近人情的东西。

  “人们会以为这回魔鬼般的狂风的惟一目的是要把这可怜的杂种鬼弄疯。还不到天亮,风势就已平下了,第二天,天也晴朗起来,海既然平静下去,漏口也自己塞住了。当我们安上一套新的帆,水手们要求驶回去——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小艇都吹掉了,船面给水洗得空无一物,下面的房子内部也破坏得不堪,人们除开身上穿的之外没有一丝的衣服,粮食损失了,船身也过劳了。我们转过船头,向家乡驶去——你们会相信吗?现在却刮起东风,正是我们的对头风。它重新刮起来,而且是不停地。每走一时的路程,我们都得很费劲,但是它没有漏那么厉害了,水的呜咽也比较和平些。四个钟头中间得抽水二个钟头,这真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但是这样子它居然在水面挣扎到法尔马司。

  “那里的善良住民是靠海上的灾难为生,看见我们一定是很高兴的。一群饥饿的造船匠瞧到这只死尸般的破船,赶紧磨利他们的凿子。天呀,在他们工作完了之前,的确骗了我们不少的钱。我想船的所有者已经很窘迫了。种种的停搁使它多滞了许久。然后决定把一部分的货运出,将它的干舷重新钉铁。这做完了,一切修理都已竣工,货也再运上去;一班新雇的水手上船,我们又扬帆到——盘谷,过了一星期,我们又回来。水手说他们不肯到盘谷——那有一百五十天的路程——在一只二十四钟头里要抽水八个钟头的像两桅船的破船里。航海日报又登上这一小段新闻:‘犹太。三桅船。自泰因到盘谷,煤,回到法尔马司,因为漏水同水手不肯服务。’

  “又耽搁了许多——又修补一番。船的所有者来住一天,说它一点毛病也没有,简直像一架小提琴。可怜的卑尔老船主憔悴不堪,活像一只煤船船主的鬼——因为经过了这些忧虑同耻辱。请你们记住他已六十岁了,这是他第一次带船。马洪说这是一回无聊的事情,准会有个不好的结果。我比从前更喜欢这条船,非常想到盘谷去。到盘谷去!神秘的名字,幸福的名字。美索不达米绝对比不上它。请记住我才二十岁,这是我第一次得到二副的任命状,东方正在等候着我。

  “我们驶出去,泊在外面码头,有一班新雇的水手——第三班的。它漏水比从前更厉害。真好像这班该死的造船匠的确在它上面打一个洞。这一次我们简直没有驶出海口。水手根本就不肯去料理绞盘。

  “他们又把我们拖到内港里去,我们变为那地方的一个固定物,一个景色,一个名胜了。人们指出给游客看,说道:‘这就是到盘谷去的那只三桅船——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回来三次。’放假的日子,小孩子摇着小船,会喊道:‘犹太,唔!’若使有一个人在栏杆上露出头来,他们会喊道:‘你们到那里去里——盘谷吗?’嘲笑了一番,我们只有三个人在船上。可怜的老船主在下面房间徘徊踯躅。马洪去当厨子,出乎意表地现出法国人做精美小菜的一切天才。我无聊赖地照料船缆。我们变为法尔马司的市民。个个开店铺的人们都认得我们。在理发店或者烟铺里,他们亲密地问道:‘你想你真会到盘谷吗?’当时,船的所有者,保险商,雇船者在伦敦彼此争吵着,我们的薪水继续下去……请把酒瓶递过来。

  “这真是可怕。在精神方面,这比为着要救自己生命而抽水还坏。仿佛我们被世界忘却了,不属于谁的,也不会驶到任何地方;好像,给魔力所迷,我们不得不永久住在这个内港里,做一代一代长海岸上游手好闲的人们同不老实的船夫的嘲弄材料和笑柄。我支三个月薪水,告了五天假,跑到伦敦去。去的路程费了一天,回来的路程差不多也费了一天——可是三个月的薪水仍然是用光了。我不知道怎样花去。我相信,我到游戏场去,在里真街上一家华美的馆子里用小吃,用大餐,用午餐,刚好赶回来,没有带了别的,只有一套拜伦全集同一副新旅行囊,算做我三个月工作的成绩。渡我到大船去的船夫说:‘唔!我起先还以为你离开那家伙了。它绝不会驶到盘谷。’‘你只知道这些。’我轻蔑地说道——但是我心里非常不高兴这个预言。

  “忽然间有一个人,某人的某一种代表。带了全权而来。他满脸都是酒皻,有个不屈不挠的魄力,是个嘻嘻哈哈的人。我们又生气勃勃起来。一只旧船来到船旁,搬去我们的货,然后我们到干船坞,将我们船的铜皮剥下。它会漏水真是不足奇的。这个可怜东西,给暴风摧残到忍无可忍了,好像不胜厌恶,把它夹板缝里的填塞物都吐出来。它重新钉过铁,新包上一层铜皮,弄得坚固像一只瓶子。我们回到旧船,把货又搬回来。

  “然后,一个良好的月夜,所有耗子都离开这只船了。

  “我们一向受他们的骚扰。他们咬坏我们的帆布,吃我们的粮食比水手还厉害,殷勤地与我们同床,患难相共,现在当这只船可以航海了,却决定离开。我叫马洪来赏玩这个奇观。耗子跟着耗子现在我们栏干上,从肩上回头作最后的一顾,空洞地砰的一声掉到破旧的空船里。我们想去数他们,但是一会儿就数乱了。马洪说:‘好罢!别同我说耗子是多么聪明。他们从前该离开,当我们万分危险,几乎沉没了。现在你有个证明,可以看出关于他们的迷信是多么无谓。他们离一只好船,到一个老朽的旧船,那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这是傻瓜!……我不相他们比你我更知道什么是他们的安全,和什么事于他们有好处。’

  “又谈论了一下子,我们公认耗子的智慧是太称赞得过分了,其实并不比人们的高明多少。

  “这只船的遭遇这样子从兰斯恩德一直到福耳兰这条海峡的人们都知道了,我们从南海岸无法雇到水手。他们从利物浦送一全班水手来,我们又出发——到盘谷去。

  “我们风平浪静,一直驶到热带,这条老船犹太就在阳光之下行步艰难地望前进。当它每小时走八哩时,上面的一切东西都响起来,好像将折断了,我们把小帽紧缚在头上;但是它常是每小时走三哩,慢慢溜着。你们怎能期望它不是这样呢?它是疲倦了——这只老船。它的青春正同我的青春一样,是已过去了——也正同你们的青春一样,你们诸位听这个故事的先生们。有哪位朋友肯当面说你们年纪太大,或者太疲劳了呢?我们并不责备它。最少,在我们住在船尾的官员眼里,好像我们是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面住了许多年头了,仿佛绝没有知道过别只船。我不打算骂它,正如我不会因为家乡的老礼拜堂不是个大教堂,就去说它的坏话。

  “至于我,我的青春也使我更有耐心。在我的前途有整个的东方同一切的生活,想到在这只船我遇到磨折,居然对付得很不错,我更觉得高兴。我就想起古代的人们,他们几世纪以前坐在并不更高明的船,也走这条航路,到棕树、香料同黄沙的国土,那里有棕色种的人民,他们的皇帝比罗马的尼罗王更残酷,比犹太的所罗门更奢华。老船还是步履蹒跚地望前走,因为上了年纪同载了货物变得很沉重了,我却是在无知识同热烈希望里渡青春的生活。它步履蹒跚地望前走,一天又一天,好像永无止期;在落照之下反映出的新涂泥金好像向这将瞑的大海喊出画在它船尾的几个字:‘犹太,伦敦,工作否则灭亡。’

  “然后,我们驶进印度洋,望北朝着爪哇·赫德走去。海上只有微风。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了。它还是慢爬着,努力否则灭亡,家乡的人们开始打算出布告,说我们过期未到。

  “一天星期六黄昏时候,我正在休息,水手们请我给他们另外一桶左右的水——为着洗衣服用。我不愿意这么迟还去扭上淡水唧筒,就吹着哨子望前走,手里拿一把钥匙去打开船头舱的舱口,想从我们放在里面的一个多余的水柜取水。

  “下面的臭味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真是可怕。闻到这臭味,人们会以为有一百枝白蜡灯在那个洞里吐焰熏烟了许多日子。我走出来,如释重负。跟我同去的人咳嗽说道:‘怪味,先生。’我不留心地答道:‘据说这于身体有益。’走向船尾去了。

  “我第一件干的事情是低下头,伸进船中间气筒的方口。当我揭开那盖子,一些看得见的气,有点像薄雾,一阵细微的烟雾,从口里出来。上升的气是热的,有一种浓厚的、烟煤的、白蜡的臭味。我只闻一下,就轻轻地把盖子关上。把我自己弄得窒息是没有用的。下面的货物分明是燃烧起来了。

  “第二天,它真真冒出烟来。你们看这是在意料之内的,虽然所运的煤是属于安全那一种的,可是这些货搬来搬去,搬的时候又弄得这么碎,看起来,它不像别的,简直像铁匠铺的煤块。后来又浸了水——还不止一次。当我们把它从破旧的空船取回,天老是下雨,现在走了这么长的路程,它发热了,这又是自然燃烧的一个例子。

  “船主叫我们到他的房间。他有一张地图铺在棹面,现出忧愁的神气。他说:‘西奥大利亚海岸离这儿不远,但是我想向我们的目的地走去。这又是暴风的月令;但是我们决定使船头朝着盘谷,跟火奋斗。绝不再回转去停泊在任何地方了,就说我们都烤焦了。我们要先用缺乏空气来熄灭这个倒霉的燃烧。’

  “我们尝试一下。我们拿一切东西去喂它,它仍然冒烟。烟老是从看不见的裂缝出来,它由船舱的间壁同船面的盖布冲透出来,它一丝丝地这里、那里、到处泄漏出来,一片薄雾,怎么能够跑出真是不可思议。它走进房间里面,走到船头甲板;它使船面有遮盖的地方也染上毒气,甚至于大帆顶上也闻得出它烟味。若使烟能走出,那么空气分明能够进去。这叫我们寒心。这个燃烧不肯息灭。

  “我们决定用水来试一试,将货舱口打开。一阵一阵大卷的烟,白色的,黄色的,浓厚的,油腻的,雾一般的,使人不能通气的,上升一直到桅顶的木球。一切人们都躲到船尾去。然后,这阵毒云吹走了,我们回去工作,四围的烟现在只有普通烟囱的烟那么浓厚了。

  “我们装好压水唧筒,接上水龙软管,可是软管渐渐破裂了。唉,那是跟这只船同样老——一个前史时的水龙软管,已是无法修补了。我们于是就用微弱的抽水筒,拿桶子来盛水,这样子设法及时将好些印度洋的水灌到货舱大舱口。明亮的海水在太阳光中发光,倾泻到一层慢爬着的白烟里去,就消失于煤块的黑色表面上了。蒸气混着烟一同上来。我们好像将盐水灌注一个无底的大桶。这是我们的命运,在这只船里抽水,把水从船里抽出,又从外面抽水到船里去;从前使船里没有水,免得我们泅死,我们现在却疯狂地灌水进去,救我们自己,免得烧死。

  “它却迟缓地望前爬,努力否则灭亡,在恬静的天气里。天是洁净得出奇,蓝蔚得出奇。海是光滑的,澄蓝的,透明的,发光像一粒宝石,向四面伸长,一直到天边——仿佛地球是一粒钻石,一粒大碧玉,一粒宝石造成的行星。在这没有风波的大海里,犹太偷偷地溜走,有沉闷不洁的烟雾包着,藏在徐行的云里,那向下风处飘去,轻轻的,慢慢的。这是一阵含有毒质的云,把海天的光荣弄脏。

  “这些时候里我们自然没有看见火。货在底下某处冒烟着。有一回,马洪,当我们站在一排工作时候,现出一种古怪的笑容,向我说道:‘吓,若使它此刻会生一个刚合式的漏口——像我们第一次离开海峡时候那样——就可以把这阵火止着了。你看会不会?’我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记得耗子吗?’

  “我们跟火奋斗,小心地驶船,仿佛并没有什么意外事情发生。管事在厨房里煮菜,伺候我们。其余十二人,八个工作,四个休息。个个人轮班,船主也在内。真是平等,虽然不能严格地说有友爱,可是彼此都很怀有好感。有时一个人,当他倒满桶的水到舱口里去,会喊道:‘哈哈,到盘谷去!’其他人们就大笑起来。但是通常我们是静默同严重——而且口渴。啊,多么渴呀!我们又不敢随便用水。严格的限制。船冒烟着,太阳是灼热的……把酒瓶递过来罢。

  “我们试尽了一切法子。我们甚至于想掘到发火的地方。这当然是办不到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底下滞过一分钟。马洪第一个下去,晕倒在那里,去救他出来的人也晕倒了。我们把他们强曳出来,放在船面上。然后,我跳下去,为的是给他们看这是多么容易办到的。他们现在学乖了,只用链钩缚在,我相信是,帚柄上把我钩起来。我也不愿意再下去捡起我的铲子,那就滞在下面。

  “情形有些不妙了。我们将长艇放到水里去。第二条艇我们也预备让它去随潮旋转。我们还有一只,十四英尺长的小艇,挂在船尾吊艇架上,那是很安全的。

  “然后,你们看,烟忽然间减少了。我们加倍我们的力量去灌船底。两天后,一缕烟也没有了。个个人都笑逐颜开。这是星期五的事情。星期六不做什么工作,船当然还是照常驶着。人们两星期来第一次洗净他们的衣服同脸孔,享受一顿特别丰富的大餐。他们谈到天然燃烧时现出蔑视,隐含着他们是扑灭天然燃烧的好汉这个意思。我们都觉得仿佛承受了一笔大财产。但是有一种可厌的焦味回绕船中。卑尔船主双目凹下,脸颊陷进去。我从前绝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体是这么扭歪弯曲。他同马洪严重地在舱口同通气筒旁边暗中考察,伸着鼻子闻。我忽然觉得可怜的马洪是个非常、非常老的汉子。至于我自己,我是骄傲高兴,好像我出力打胜一仗大海战。呵!青春!

  “夜是佳美的。早上,有一只回国的船从我们道上经过,船身隐于水平线下,只看得见帆樯——这是好几月来我们第一次遇见的船;但是我们终于走近目的地了。跟爪哇·赫德只隔一百九十哩,差不多一直望着北方走。

  “第二天从八时至十二时是我在船面轮班的时候。早餐时候,船主说:‘真奇怪,那种味老缠在船上房间里面。’十点时候,大副在船尾甲板上,我走下到中甲板滞一会儿。木匠的长凳站在中桅旁边,我靠着它,一面抽我的烟斗。木匠,一个年青的人,来同我闲谈。他说:‘我想我们干得不坏,是不是?’然后我心里有些不痛快,看到这个傻家伙想把这长凳踢走。我不客气地说道:‘不要这样,木匠。’立刻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一个荒谬的幻觉——我好像到空中去了。我听见四围仿佛有一个闭住的气息松吐出来——好像一千位巨人同时喊一声‘孚’——感到一个沉闷的打击,那使我的肋骨忽然痛起来。这是无可疑的——我是在空中,我的身体正画一条短抛物线。但是虽然很短,我还有时间想几个念头,就我记忆所及,大概是底下这样一个次序:‘这不是木匠捣乱——是什么呢?一些意外的事变——海底火山吗——煤,煤气——哈哈!我们的船爆发了——个个人都死了——我掉到后货舱舱口——我看见里面的火。’

  “货舱空中浮动的煤屑当爆发时候呈出暗红色的光辉。一霎眼间,从长凳的被踢后一秒钟几千万万分之一的时间之内,我已全身爬在货上面了。我自己站起,赶紧跑出来。那是快得有如反响。船面是一片碎木的矿野,交叉躺着,像狂风后的森林;一块非常大的坚固烂幕布在我们面前飘荡——那是扯成碎条的大帆。我想,樯桅立刻会倒下。为着免受伤,我突然双手双脚爬到船尾甲板的楼梯旁。我第一个看见的人是马洪,眼睛同碟子一样大,嘴张开着,长的白发一根一根直着站在他头上,像银色的灵光。他正要走下来,看见中甲板蠢动,掀起,在他眼前变成碎片,却把他吓住了,木鸡般站在楼梯最高那一格上。我不相信地瞧着他,他也带个古怪的惊骇的好奇钉着我。我自己不知道我没有头发,没有眉毛,没有睫毛,我年青的髭须烧掉了,我的脸孔是墨黑的,一边脸颊破了,我的下巴流血。我遗失了我的帽子,一只拖鞋,我的汗衫也扯成碎布了。这许多情形我都不晓得。我很惊奇,看到船还是浮着,船尾甲板还是整个——尤其看到还有人活着。海天的恬静也是很骇异的。我想我预料会看见他们吓得抽筋……请把酒瓶递过来。

  “有一个声音,喊我们船名,从某处发出——从空中呢,从天上呢——我说不清。我立刻看见船主——他是疯了。他热烈地问我:‘房里的桌子到哪里去了?’听见人家问这样一句话,真叫我恐慌无所措。你们知道,我刚被掷到空中去,神经还为着这个经验而颤动——我还没有十分把握,我自己是否活着。马洪顿起双脚来,向他喊道:‘天呀!你还不知道船面冲掉了吗?’我能发出声音了,结巴地说道,好像觉得自己有很大的失职,‘我不晓得房里桌子跑哪里去。’这活像一场荒谬的狂梦。

  “你们猜得出他接着要干什么吗?他要我们调整帆桁。很沉静地,好像浸在默想里面,他坚持把帆桁跟桅樯成为直角。‘我不知道船上还有人活着没有,’马洪说,差不多是含泪地,‘可是,’他温和地答道,‘剩下的人们总够调整帆桁。’

  “这个老头子好像正在他床铺上开时计,这个打击使他颠旋房里。他立刻想到——他后来说——船碰到什么东西了,就跑到外面房间去。那里他看见房间的桌子消失得不知去向。船面既然炸飞,这当然也流落到船尾积物室里去了。那天我们用早餐的地方,他现在只看见地板上一个大空窟。这件事他觉得这么神秘可怕,这样深刻地感动了他,他到船面后的所见所闻跟这个一比较,都成为无关紧要的细事了。你们看,他立刻注意到舵轮没有人管,他的船离开它的航路了——他惟一的观念是使这个可怜的、裸体的、无甲板的、冒烟的船壳还是朝着它的目的地走去。向盘谷开驶!这是他所想办的。我告诉你们这个恬静驼背,腿向外弯、差不多可以算做残缺的矮小老头子,他观念的古怪同他毫不慌张地不了解我们的震惊真是有些过度。他用一种命令的姿势指挥我们望前工作,他自己去管舵轮。

  “是的,这是我们所干的第一件事情——调整这个破船的帆桁!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于没有一个人成为残废,但是每人多少受些损伤。你们真该瞧见我们当时的情形!有些穿着破烂的衣服,脸孔黑得同运煤夫的一样,简直像扫烟囱的人,头小得有如弹丸,那好像剃光了,其实是烧到头皮。其他在下面的船员因为寝棚塌了,被扔出来而惊醒,不断地颤抖,甚至于我们工作时候,还在那儿呻吟。但是他们都做工。这班利物浦的硬汉身里到有真正的好气质。这是我的经验,他们总是如此。海——他们蒙昧灵魂四围的空旷同寂寞,赋他们以这个性质。吓!我们摔交,我们爬动,我们的胫骨触着破碎木头擦去踵皮,我们拖扯东西。桅樯站着,但是我们不知道它们底下烧焦了多少。天气差不多是恬静的,但是一阵浪涌从西方来,使它转动。那些桅樯随时可以颠覆。我们恐惧地望着它们。人们无法预料它们会向哪面倒下。

  “然后我们退到船尾去,看一看四面的情境。船面是破板、零段、碎片同毁坏的木头家伙的堆积所。桅樯从这混乱的杂物里抽出,好像大树从密生的矮林里伸出。这堆破烂物的空隙满是一种白色蠕动的东西——同油腻的雾差不多。看不见的火的烟又上升了,回绕着,有如充塞于朽木的山谷里浓密的毒雾。已经有些慢飘的鬼火开始从这杂碎里望上蜿蜒。这儿那儿有些木头壁直插着,像一根柱子。围桅的栏杆一半穿到前樯的纵帆里去,天空在这沾污得难看的帆布破处现出一块光荣的蓝色。几块架在一起的木板有一部分横在栏杆外面,一头突出船外,像一个到虚空去的舷门,像一个到深海去的舷门,引我们走上死路——好像请我们立刻去走跳板,将我们这可笑的麻烦结束。在空中,在天上——仿佛有个精灵,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叫我们的船名。

  “有人倒晓得向船外望一下,看见我们的舵工,他起先一时冲动跳到海里去,焦急地想回来。他大声喊叫,很带劲地浮水,像一条人鱼,总在船旁边,不敢落后。我们抛一条绳子给他,他立刻站在我们中间,水同江河一样从他身上流下,很垂头丧气样子。船主也不理那舵轮了,独自在一处,肘倚着栏杆,手支着颐,默然凝视着海。我们问自己道:‘再会有什么事情呢?’我想,这才像冒险,这真是伟大。我纳罕着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啊,青春!

  “忽然间马洪瞧见一条汽船远在船后。卑尔船主说:‘我们还可以向它去设法。’我们挂起两面旗,那用海洋上的世界语说:‘着火。需急救。’汽船很快就变大了,渐渐也在前桅上挂两面旗,旗语的意思是,‘我正来救你。’

  “半点钟内,它同我们居在同一行列上,在上风那一边,彼此相喊听得见,微微颠簸着,它的机器停住。我们失掉了镇静,齐声激昂地喊道:‘我们被火冲飞了。’一个戴白色窄边拿坡仑式帽子的人站在舰桥上喊:‘是的!不要紧!不要紧!’他点头微笑,用手做安慰的姿势,好像对着一群吓了的小孩子。一只小船下水,荡它的长桨向我们走来。四个加拿士人轻快地划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马来水手。此后我很知道他们,那时使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的不关心。他们来到旁边,甚至于站起,拿船钩搭在我们的大铁链上面的划头桨的人也不肯赏脸抬头望我们一眼。我心里想被火冲到天上去的人们总值得受更大的注意。

  “一个矮小汉子,干枯像根木屑,活泼像只猴子,爬上来。这是汽船的大副。他看了一眼,就说道:‘呵,孩子们——你们还是离开这只船好些罢。’

  “我们都默然。他独自跟船主谈一会儿——仿佛是跟他辩论。然后他们一同上汽船去。

  “当我们船主回来,我们听他说这只汽船叫做散麦维尔,船主是那士,从西奥大利亚到新加坡去,路过巴塔菲亚,带有邮件,我们订的合同是它拖我们到盎革,假使可能,就到巴塔菲亚,在那里我们可以在船侧打一个孔把火弄灭,然后继续我们的航程——到盘谷去!老头子好像兴奋起来。‘我们还要干下去。’他凶猛地向马洪说。他握拳向天。别人不则一声。

  “中午时候汽船开始拖我们。它苗条高高地在前面走,犹太这个残破的船在七十寻船缆的末端跟着——轻快地跟它,像一团黑烟,桅杆的顶露在上面。我们爬到帆索的高处去卷船帆。到帆桁时我们咳嗽,到帆腹时非常小心。你们看见我们这班人吗?仔细地卷起那命定了永不会抵任何地方的船的帆?个个人都认为随时桅樯会倾覆下来。从上面,我们只见烟,看不见船,他们小心地工作,好好地接连着传递束帆索。‘向港口卷去——你们这班在上面的人们!’马洪从底下喊道。

  “你们懂得这一点吗?我不相信这几个汉子里面有一个预料会照通常的样子下来。当我们平安着地了,我听见他们彼此说道:‘呀,我起先想我们将从船上掉到海中,一大堆的——木头和我们一起——你可以骂我,假使我不是这样想。’‘这正是我对自己想的。’另一个受伤了,缚了绷带的憔悴的人疲倦地答道。请你们注意,这班人并没有受过训练,养成服从习惯。在一个旁观人眼里,他们是一群毫无虔信心境的流氓,绝没有什么好处。什么使他们工作——什么使他们服从我?当我自觉地想到这是多么有意思,叫他们一再放下前帆的帆腹,为的是要弄得更牢靠些?什么呢?他们并没有职业上的荣誉——没有什么例子,也得不到赞美。这也不是出于他们的责任心;他们都很知道怎样躲懒偷闲——当他们想这样干的时候——他们多半都有这种念头。是不是因为叫他们来的这个每月二镑十先令的薪金呢?他们觉得他们该受一倍多的报酬,不,这是他们身里的性质,一些天生的、微妙的、永久的气分。我并没有积极地说一只法国或者德国商船上的水手不能干这些事,但是,我怀疑他们会不会这样干。这里面有一种完善的态度,坚固得有如主义,能够驾驭一切有如本能——露出一些秘密的性质——一些隐晦的气分,一种先天的善恶之分,那做成种族的差别,那铸定国家的命运。

  “这是在那晚上十点钟,我们第一次看见火,自从我们跟它奋斗以来。拉纤的速度扇动了冒烟的烈火。一线绿光现于前面,照亮底下甲板上的残破情形。它变成小块火球摇动着,蠕动慢爬,像一只流萤的光。我先瞧见,告诉马洪。‘那么失败了,’他说,‘我们还是停止这个拉纤好罢,否则它会前后爆裂,在我们能够走开之前。’我们狂叫起来,摇铃引他们的注意,他们还是向前拖。末了,迫得马洪同我爬到前面,用一把斧头把绳子砍断。因为来不及去解绳索了。在我回到船尾的途中,我们看得见红火舌舐我们脚下的一片木屑的旷野。

  “他们在汽轮上当然很快就发觉绳子断了,它的汽笛大叫一声,我们看船上的灯光飞快地兜个大圈子,它走来排在我们船旁,停住了。我们紧紧地挤成一团站在船尾甲板上,望着它。每个人手里都保留有一捆或者一包的东西。忽然一个带螺旋形顶的圆锥形火焰冲上天去,投一个光圈到黑海上面,这两只船并排在这个圈的中心轻轻起落着。卑尔船主坐在铁格上发呆有好几个钟头了,但是现在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我们前面,一直走到尾桅桅索上。那士船主喊道:‘快些!当心点。我船上有邮包。我一定带你们同你们的小船到新加坡去。’

  “‘谢谢你!不!’我们船主说,‘我们一定要看这条船的究竟。’

  “‘我不能再在你们旁边了,’那个人喊道,‘邮包——你们知道。’

  “‘是!是!我们没有危险。’

  “‘好罢!我到新加坡时替你们报告……再见!’

  “他挥手告别。我们这班人们悄悄地落下手里的包裹。汽船向前驶去,走出光圈,我们立刻看不见它了,因为我们眼睛给燃烧得凶猛的火弄眩了。然后,我晓得我第一次瞧见东方时,我将是个小艇的总指挥。我想这真妙,我们这样忠于老船,我觉得也很妙。我们将看见它的究竟。呵,青春的魔力!呵,青春的火焰,比着火的船的火焰更来得令人目眩,射出有魔力的光辉到大地上,大胆地跳到天上去,很快就给‘时间’湮没了,那是比海更残酷,更无怜悯,更苛刻——跟着火的船的火焰一样,被坚不可破的黑夜吞没进去了。


  “老头子用他那温和而固执的口吻警告我们,这是我们责任的一部分,尽力替保险商救出船上的东西。于是乎我们到船尾去工作,它就在船头大放光明,足以照我们做事情。我们拖出一大堆废物。有什么我们不拿呢?一只陈旧的寒暑表,没有道理地钉了无限多的钉子,几乎要了我的命。一阵烟忽然冲来,我刚来得及躲开。这里有许多的物品,好几捆的帆布,好几圈的绳子,船尾甲板看起好像海洋物品的市场,小艇堆得满到船沿。人们会以为这个老头子想从他第一次领的船尽力带走许多东西。他是非常,非常镇静,但是分明是糊涂了。你们会相信吗?他要拿很长的旧水线同一把小锚到他的长艇里去。我们恭敬地答道:‘是的,是的,先生。’暗地里让这些东西溜到海里去。一只沉重的医药箱也这样子消失了,还有两袋绿咖啡,许多罐油漆——你们想一想,油漆——以及许多其他东西。然后,我得到命令,同两个水手到这几只小艇去装货,把它们弄好,预备我们该离大船的时候。

  “我们把一切东西装好,替我们船主把长艇的桅竿竖起,这条艇是将归他去负责的,我坐下憩息一会儿,觉得松活一下。我的脸孔肿痛,四肢疼得有如折断了,我感到一切肋骨的不舒服,敢赌咒我的脊骨扭歪了。小艇紧靠在船尾,躺在浓影之中,四面我看得见一大圈海给火照亮。一阵巨大的火焰从船前面清澈壁直地上升。它很猛烈地闪燃,声音响得像羽翼的拍拍,还有像雷声的霹雳。此外杂有噼啪同轰发的声音,火花就从这个圆锥形的火焰生出来望上飞,正像人为将来的灾难,为漏水的船,为着火的船而生的那样。

  “使我麻烦的是大船船舷朝着滚来的浪,对着那时所有的风——一些的微风——以至小艇不肯安居船尾,那里却是安全的地方;它们像小艇们通常那种顽梗的样子,一定要跑到船尾突出部的下面,然后摆到旁边去。它们危险地碰来撞去,走近火焰,大船在它们上面滚转,自然时时刻刻又有桅樯倒下的危险。我同两个守船的人用船桨同船钩极力设法使它们离开大船;但是老是卖这种力气真够令人忿怒,因为我们没有可以滞留的理由。我们不能看见船上的人们,也想不出什么产生了这耽搁。守船那两个人轻轻地发誓,我不单有我分下的工作,还得注意这两个人工作,他们常常表示出躺下让小艇顺流溜去的倾向。

  “‘末了’,我喊道,‘在船面的人们,’有一个人望下瞧,‘我们这里预备好了。’我说。那个头看不见了,很快又露出来。船主说:‘很好,先生,不要使小艇靠近大船。’

  “半点钟过去了。忽然间有一阵可怕的嘈杂,刮辣的声音,铁链的琅珰声,水的咝声,无数万的火花飞上,到颤动的烟柱里,那是稍微比船高一些,斜倚在那儿。徽章烧掉了,两个烧得通红的锚也跑到海底去了,扯着烧得通红的二百㖊铁链跟它下去。整个船颤动,那一团火挥舞,好像将塌陷,船首的上樯也就倒下了。它火箭似的投下,射到海里去,立刻跳出来,同小船只有一桨之距,安详地浮着,在明亮的海上显得非常黑。我又向船上喊。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用一种出乎意料地高兴的,但是好像他想闭着嘴说话地那样消沉的口吻告诉我,‘立刻就来。’看不见了。有许久时间,我只听到火的呼呼声同咆哮声,还有呜呜声。小船跳动着,拖拉它们的船缆,开玩笑地冲来冲去,船舷相碰,无论我们怎么办,总是一大堆摆到大船旁边。我不能再忍了,攀登一根绳子,从船尾爬到船上去。

  “船面明亮得同白天一样。这样爬上去,对着我的这一片火光看起来真是可怕,那股热气起先好像几乎无法忍受。一只有背睡椅的垫子,那是从房里拖出的,卑尔船主坐在上面,他的双腿弯起,一只臂给头枕着,正睡着,火光对着他闪烁。你们知道其他人们忙着什么吗?他们坐在船尾,围着一只打开的箱子,吃面包同酪饼,喝瓶装的黑麦酒。

  “凶猛火舌绞扭着在他们头上,他们对于这样的背境觉得很舒适,同火蛇一样,活像一班不顾性命的强盗。火在他们眼睛的白部发光,射到他们破内衣所露出的一块一块白皮肤上。个个人身上好像都有战争的痕迹——绷带缚着的头,扎起来的手臂,一条龌龊的破布围着膝部——个个人有一瓶酒夹在腿上,一厚块酪饼在手里。马洪站起来。他那美丽而下流的头,那钩形的侧面,那雪白的长胡子,他手里打开橡皮塞的瓶子,这几点使他像古代不顾死生的海盗,在残忍同蹂躏之中作乐。‘我们在船上最后的一餐,’他严重地声明,‘我们整天没有东西吃,这些食物都留下也是没有用的。’他挥舞他的瓶子,指着睡正浓的船主。‘他说他吃不下什么东西,所以我弄他去躺下,’他继续说,当我直着眼睛看他,‘我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年青的人,这个老头子有好多天没有睡了——将来在小艇里睡的机会也少得该咒。’‘将没有小艇了,若使你们再胡闹下去。’我生气地说。我走向船主,推他的肩膀。最后,他睁开眼睛,但是并不动。‘已到离开它的时候了,先生。’我镇静地说道。

  “他满身疼痛地站起,看看火焰,看一看船四围发光的海,和再远黑得同墨水一样的海;他望一望星群,那是在黑得像地狱门的天空里一层稀薄的烟雾中蒙眛发光。

  “‘最年青的先离船。’他说。

  “普通水手用手背揩嘴,站起,爬过船尾栏杆,看不见了。别人跟着走。有一个正要跨过去,站住喝干他的酒瓶,手臂一挥,扔到火里去。‘把这个也拿去罢。’他喊道。

  “船主悲哀地滞在后面,我们让他独自跟他第一次带的船默语一会儿。然后我又上去,末了把他引下。这真是该离船的时候了。船尾铁的东西触着感到火热。

  “然后长艇的船缆割断,三只小船缚在一起,飘走远离大船了。我们舍弃它刚在它爆发后十六个钟头。第二条小艇归马洪负责,我管最小那一条——十四尺长的小艇。本来长艇就够载我们全部的人,但是船主说我们必得尽力救起船上的财产——替保险商——这样子我第一次得到指挥权。我有两个人同我一起,一袋饼干,几罐肉,一小桶水。我得到命令,叫我紧靠着长艇,为的是天气恶劣时我们可以收留到长艇里去。

  “你们知道我想什么吗?我想只要办得到,我就要同他们分手。我要独自占有这第一次得到的指挥权。假使有独自航行的机会,我是不肯整队前进的。我要凭着自己的本领把它带领靠岸。我要比其他船都走得快。青春!这全是青春!愚蠢的、可爱的、美丽的青春。

  “但是我们并不立刻出发。我们一定要看这只船的究竟。于是小艇那晚上就在旁边飘荡,随着浪涌而浮定。人们微睡,醒来,叹息,呻吟。我就望着火烧的大船。

  “夹于海天的黑暗之中,它猛烈地烧着,在一圈给跳跃着的血红火光照成紫色的海面上,在一圈灿烂而阴险的水面上。一条明亮的高飞火焰,一条寂寞的极大火焰,由海里上升,从它的高颠有黑烟不断地向天空冲去。它暴怒地烧着,悲哀庄严得像火葬的积薪在夜里点燃,大海围绕着,星群注视着。一个堂皇的死仪像一个恩典,像一份礼物,像一件奖品,给这条老船,在他辛苦生涯的这个末日。它这疲劳的灵魂付给星群同大海去安排,这正同光荣的凯旋同样地感动人们。天刚将破晓时候,船桅倒下了,一下子火花四散乱飞,好像使耐心的、留神的夜,静默地卧在大海上的空旷的夜,满是飞火。天亮时,它只是一只烧焦的外壳,安详地在一阵烟云之下飘游,里面载有一堆白热的煤块。

  “然后,船桨拿出来,小船成一条线围着它的遗留绕行,好像列队送葬——长艇带领着。当我们驶过它船尾时,一朵苗条的火焰刻毒地向我们射来,它忽然间沉下,倒栽的,蒸气很响地咝一声。尚未毁坏的船尾最后沉下去,但是油漆已经没有了,爆裂了,剥落了,船尾没有字母,没有什么话了,没有恍惚是它的灵魂的那倔强的铭语,对着上升的太阳,闪出它的信条同它的名字。

  “我们望北走去。一阵微风吹起,将到中午时候,一切小艇最后聚会一下子。我的小艇没有桅,也没有帆,但是我拿一根多余的桨做一只桅,挂上一个布帐当船帆,拿船钩做船桁。他的桅樯的确太重了,但是我心里高兴,知道靠着从船尾吹来的风,我能够追过其他两只船。我得等候它们。然后,我们看一下船主的地图,大家感情融洽地吃一顿硬面包同水,听到最后的训令。那是很简单的:望北走,尽力聚在一起行驶。‘当心那个假桅,马罗。’船主说。马洪,当我骄傲地驶过他的小艇时候,皱起他那弯曲的鼻子,喊道:‘你将在水底行舟,假使你不小心,年青的人。’他是个苛刻的老头子——希望他现在所长眠的大海轻轻地摇荡他,慈爱地摇荡他,一直到宇宙的末日!

  “黄昏之前,一阵密密的暴风雨降到那两只小艇,它们是远在我这小船的后面;这次看见后,我就没有见到它们了,一直有好久时候。第二天,我坐着驶我这海壳般的轻舟——我第一次带领的船——四围没有别的,只是水天茫茫。下午我的确看见远处一只大船的上帆,但是我不则一声,我的水手没有注意到。你们看我心里怕它是一只归帆,我却不想转身回去,没有进东方的大门。我是向爪哇驶去——那也是个快乐的名字——同盘谷一样,你们知道。我驶了许多日子。

  “我用不着告诉你们在一只空船里颠簸是怎么样子。我记得许多日子整天整夜的全然无风,我们划桨,我们划桨,船却好像站住,仿佛给魔力迷惑了,不能走出水平线做成的这一圈海面。我记得酷热,暴风雨的泛滥,那使我们为着救这可爱的生命不断地用桶将船里的水汲出(但是灌满了我们的水瓶),我还记得接连十六个钟头口渴干得焦渣,一只舵桨在船尾上使我这第一次带领的船还能头朝着来浪山崩的大海。在那时候以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个多么有本领的汉子。我记得我两个水手瘦长的脸也同憔悴的样子,我记得我的青春,同那永不会再回来的感觉——当时我觉得我能够永久维持下去,比海、天和一切人们都更耐久;就是这么一种骗人的感觉,引诱我们到欣欢,到危险,到爱情,到白费的努力——最后到死的途上去;这是优胜者对于自己力量的深信不疑,这是在这盈握的尘土做成的躯体里面的生命热气,这是我们心中的闪烁火光,那却随年时而暗淡,而冷却,而消沉,终于熄灭了——熄灭得真是太早,真是太早——还在生命熄灭之前。

  “这是我怎样见到东方。我曾经看见过它秘密的地方,曾经深悉它的灵魂;但是现在我对于东方的印象总是从一只小艇,对面是一列高山,在晨曦里蓝色的,辽远的;在中午时像一层薄雾;在落照之下变成为紫色的凸凹不一的长墙。我手里好像有一只桨,眼中好像看到灼热的碧海。我还看见一个海湾,一个广阔的海湾,玻璃一样地平,结冰一样地滑,在黑暗中发微光。一盏红灯远在陆地的幽暗里燃烧着,夜是温柔的、暖和的。我们用酸痛的手臂荡桨,忽然间一阵风,一阵带有花卉同香木的馨气的温暖微风,从静寂的夜里吹来——这是东方向我第一下的叹息。这是我永不会忘却的。这是不可捉摸的、迷人的,像一种魔力,像向我们耳语,暗地里允许了神秘的欣欢。

  “我们这最后一次的荡舟一共花了十一钟头。两人划船,那个轮到去休息的人就坐在舵杠旁边。我们看出海湾里那朵红光,向它驶去,猜它一定指出某一个泊船的小港。我们驶过两只船,异乡情调的,船尾很高的,抛锚睡着;当我们走近那现在是很朦胧的红光,我们小艇的船头碰到一只突出码头的末端。我们疲倦得瞎了眼睛了。我的水手放松船桨,从坐板上摔下,仿佛死了。我把船系在一根大桩上。一阵潮流轻轻地潺潺着。岸上芬芳的黑暗集成庞大的一堆一堆,那是密生的大丛植物,也许是——寂然的,古怪的东西。在它们脚下,半圆形的海滨微微闪光,像一番幻梦。绝无灯光,绝无动弹,绝无声响。神秘的东方对着我,它是香得像一朵花,静得同死一样,暗得同坟一样。

  “我是坐着,疲倦得不能以文字形容,狂欢有如一个战胜者,睡不着,神魂颠倒,好像当前有一个深奥的、命运攸关的谜。

  “桨溅水的声音,水面回响的有规律的打水声,给岸的寂静相比变为大声的拍拍,使我跳起来。一只小艇,一只欧洲的小艇,驶进来。我呼唤已死者的名字。我喊:‘犹太!’一个细邈的喊声回答。

  “这是船主。我比主艇先到三点钟。我很高兴,再听到老头子颤动的,疲累的声音。‘是你吗?马罗?’‘当心码头的末端,先生。’我喊。

  “他小心地走近,用深海的铅线把船弄靠岸,这些线我们救出来——为着保险商。我放宽我的船缆,落到同它一排。他坐在船尾,一个精神涣散的人,沾着露水,他的双手叉在怀中。他的水手都已睡着了。‘我受了许多辛苦困难,’他低声说,‘马洪在后面——没有隔多远。’我们说话是用耳语,低声的耳语,好像只怕扰醒这片大陆。至于水手,那时炮声、雷声、地震都不能把他们弄醒。

  “我们谈时,向四面望,我看见一盏明灯在夜的海里航行。‘那里有一只汽船走过海湾,’我说。它不是过路,它是进口,它甚至于走近泊下。‘我希望,’老头子说,‘你去打听它是否英国船。也许他们能够带我们到别地方去。’他好像焦急得神经很受震动。于是靠着拧同踢,我把我的一个水手弄到睡游的状态,给他一个桨,自己另拿一把,向汽船的灯光划去。

  “船上有喋喋的说话声,机器房金属家伙空洞的铿锵声,甲板上的脚步声。它的舷侧门发光,圆得像睁大的眼睛。人影在船上走动,有一个模糊人形高高地站在舰桥上。他听到我的划桨声音。

  “然后,在我能够开口之前,东方向我说话,但是用的是西方的口腔。一大阵的话倾注到谜一般的、命运也似的静默里去;异乡情调的怒语,杂有几个字,甚至于整句的发音清晰的英文,这虽然没有那么异乡的,可是更令人惊奇。这个人拼命地赌咒发誓,用一串连珠的毁骂使海湾严重的静默变成莫名其妙。起先叫我做猪,于是步步上升,说出不能出口的形容字——用英文说的。站在上面的人用两种语言大声怒骂,气得那么真挚样子,几乎使我相信我有些冒犯了大宇宙的和谐。我差不多看不见他,但是开始想他将气得晕倒了。

  “忽然间他停住,我能听到他鼻孔喷气同喘息像一只海豚。我说,‘这是什么汽船?’

  “‘唉?怎么样?你是谁?’

  “‘一只在海上着火的英国帆船的飘零水手。我们今晚来到这里。我是二副。船主在长艇里,想知道你肯不肯带我们到别地方去。’

  “‘啊,我的天呀!我说……这是天国从新加坡回去。早上我将同你船主商量……还有……我说……你刚才听见我说话没有?’

  “‘我想海湾里所有的人们都听到你的话了。’

  “‘我以为你是一只本地的船。现在,你看——这个该死的懒流氓,这个看守者又去睡了——真是该咒。灯光又灭了,我几乎撞着这可恶的码头。这是第三次他跟我开这玩笑。现在我问你,有谁能够忍受这种事情吗?这足够叫人气疯了。我要把他报告上去……我要使驻外外交副代表把他开除,我敢赌……你看——那里并没有亮。已经灭了,是不是?我要你做见证,那个亮是灭了。那里应当有个亮,你知道。一盏红灯在……’

  “‘那里起先有个亮。’我温和地说。

  “‘但是它灭了,汉子!这样谈论有什么用呢?你自己能够看见它是灭了——你看得见吗?若使你领一艘宝贵的汽船,走过这个上帝所弃的海岸,你也会要一盏灯。我将把这流氓从他这可怜的码头这一头踢到那上头。你看我会不会放松他。我一定——’

  “‘那么我可以告诉我的船主你肯带我们走?’我打断他的话。

  “‘是的,我将带你们一同走。再见!’他粗鲁地说道。

  “我划回去,又把船缚在码头旁边,于是最后去睡觉。我曾面对东方的静默了。我曾听到它的一些语言了。但是当我再睁开眼睛,它的静默是这么完整,仿佛从来没有破坏过。我是躺在大光明底下,天空从来没有像这么辽远,这么高朗。我睁开眼睛,毫不动弹地躺着。

  “然后我看见东方的人们——他们望着我。码头上满是人。我看棕色的、青铜色的、黄色的脸孔,黑眼睛,一队东方群众的灿烂夺目,色调辉煌。这班人眼睛钉着我们,没有一点说话的声音,没有一声的叹息,没有丝毫的转动。他们直着眼睛看下面的小艇,看夜里从海外来到他们这儿这几个睡着的人们。一切东西都是静的。棕树的叶子安详地站着,天空衬在后面。沿岸的树林没有一枝摇动,隐着瞧不见的屋子的棕色屋顶偷偷地现在绿荫之中,现在发光挂着,静止得有如重铁铸成的大叶子之中。这是古代航海家的东方,这么古老,这么神秘,灿烂而忧郁,虽然生气勃勃,却永远不变,满是危险同希望。这班就是东方的人们。我忽然坐起来。群众里有一个波动从这头一直达到那头,大家的头都向一边倾,大家的身体都这么摆动,这个激动像水面的波纹,田中的微风——一下子大家又归于静止。想起来如在目前——一大片的海湾,闪烁的沙滩,庞杂的、无限的绿色世界,蓝得像梦里海洋的大海,一群注视的脸孔,鲜艳颜色的衣服跟火焰一般——这些全被水反映出来,还有一弯的海岸、码头,恬静地浮在水面的船尾很高的异乡船只,载着从西方来睡着的疲劳的人们的三条小船,这几个人完全不觉得这个国土、这里人民同太阳的猛烈。他们熟睡,有的横躺在坐板上面,有的蜷伏在船底板子上面,那种不在乎的态度简直同死一样。背倚着长艇船尾的船主的头垂到他的胸际,看起来他好像永不会醒来。再远一些,马洪脸朝着天,白色的长须摊在他胸前,好像他坐舵扛旁被人枪射了;还有一个人,弯成一团在船首,睡时双臂抱着龙骨,他的脸颊放在船沿。东方没有声音地望着他们。

  “此后我知道了它的魔力,看见神秘的海岸,静止的水,棕色人种的国土,那里有一个阴险的‘报复之神’埋伏着,追赶,袭击这许多来征服的种族,这些种族却自夸他们的聪明,他们的知识,他们的力气。但是对于我,整个东方是包括在我年青时这一瞥眼。这完全是在我向他睁开我年少眼睛的那一刹那。我从同海恶斗一场来到它这里——我正年青——我看它望着我。这就是它所留下的惟一印象!只一刹那,具有魄力,浪漫性,魔力——青春的一刹那……阳光突然射到异乡的海岸,值得记忆的时候,引起一声长叹的时候,于是就是——再见——毁灭后的沉沉黑夜——永诀……

  “他喝酒。

  “啊!从前良好的时光——从前良好的时光。青春同海。魔力同海!良好的、有力的大海,咸味的、刻毒的大海,它能够向你细语,向你咆哮,把你打得没有气。

  “他喝酒。

  “最奇怪却是海,我相信,是海——或者是青春?谁知道?但是你们诸位——你们从人生都得到一些东西:金钱,爱情——无论你在岸上得到了什么东西——请告诉我,那是不是绝妙的时光,当我们年青在海上飘游。年青,什么东西都没有,在海上,那是什么东西都不给的,除开猛烈的打击——有时给你们一个感到自己力气的机会——惟有这个——是你们所不能忘怀的吗?

  “我们都向他颔首:理财家,会计员,律师,我们都向他颔首,对着这明亮的棹子,它像一片棕色的止水反映出我们画有线的、满是皱纹的脸孔;我们被劳工、欺骗、成功、爱情加上标志的脸孔;我们疲倦的眼睛还是——永远是——焦急地想从人生里得到某件东西,那当我们期望时候,已经逃掉了——不知不觉之间消灭了,一声叹息,一下闪光之间没有了——连同青春、魄力、同幻境的浪漫情调。”
上一页
作者:约瑟夫·康拉德
类型:短篇小说
总字数:2.35万
阅读量:235
可阅日刊
Amazon AD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