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乐部





先是,你发现,被介绍时你等着那愣愣的小毛头称呼你“姊姊”,却发现他开口叫的是“阿姨”。你吓一跳──我什么时候变成阿姨了。


然后,有一天开车时被警察拦下来作酒测。他挥手让你走时,你注意到,怎么一向形象高大的“人民保母”、“警察叔叔”,竟有一张娃娃似的脸,简直就是个孩子警察。以后你就不经意地对那帽子下的脸孔都多看一眼,发现,每一个警察看起来都像孩子。


你逐渐有了心理准备。去医院看病时,那穿着白袍语带权威的医生,看起来竟也是个“孩子”,只有二十九岁。某某大学的系主任递上名片,告诉你他曾上过你的课,然后恭恭敬敬地称你“老师”。


不是人们变小了,是你,变老了。


看你稿件的编辑,有一天,突然告诉你他退休了。你怔怔然若有所失,因为你知道,喔,那么以后跟你谈文章的人,不再是你的“老友”,而是一个可能称你“女士”“先生”或者“老师”的陌生孩子了。


你的自觉慢慢被培养起来。走在人潮汹涌的台北东区或香港旺角,你停下脚步一抬头,就看见,那人潮里一张一张面孔都是青年人。街上一家一家服饰店的橱窗里,站着坐着摆出姿态的模特儿身上,穿的全是里层比外层突出、内衣比外衣暴露的少女装。不知怎么,你被夹在一群叽叽喳喳在衣服堆里翻来翻去的少女中间,她们不时爆发出无厘头且歇斯底里的笑声,你好像走错了门。转身要开出一条路时,后面店员大声唤你,“太太,要不要看这个──”


你以为她会叫出“欧巴桑”来。你准备好了。


你和朋友在饭店的酒吧台上小坐。靠着落地长窗,钢琴的声音咚咚响着,长发的女郎用假装苍凉的声音低低唱着。窗外的地面有点湿,台北冬天的晚上,总是湿的。一个中年的女人,撑着一把花伞,走过窗前。她的脸上有种凄惶的神情。也许拒绝和她说话的的儿子令她烦忧?也许家里有一个正在接受化疗的丈夫?也许,她心中压了一辈子的灵魂的不安突然都在蠢动?


朋友用她纤细的手指夹着红酒杯,盈盈地笑着。五十岁的她,仍旧有一种烟视媚行的美,丰润饱满的唇,涂了口红,在杯口留下一点胭脂。她正在问你,要不要加入她的“俱乐部”。


那是“树海葬俱乐部”。会员自己选择将来要树葬还是海葬,要不要告别式,要什么样的告别式,死后,由其它会员忠实执行。你说,“我怕海,太大、太深不可测,还是树葬吧。”她笑说,“海葬最省事。”


你又认真想想,说,“可是树葬也不代表可以随便到山上找棵树对不对?你还是得在公家规定的某一个墓园里的某一株树下面,对不对?你还是得和很多人挤在一起,甚至于和一个讨厌的人作隔壁那棵树,对不对?”


这种内容的酒吧夜话,渐渐成常态。虽然不都是关于身后的讨论,却总和生命的进程有关。这个人得了忧郁症。于是你们七嘴八舌从忧郁症的失眠、失忆谈起,谈到情绪的崩溃和跳楼自杀。那个人中风了,于是你们从医院的门诊、复健、聊到昏迷不醒时谁来执行遗嘱。悲凉欷嘘一番,又自我嘲笑一番。突然静下来,你们就啜一口酒,把那静寂打发掉。


回到家,打开电邮,看见一封远方的来信:


十年前,我看见我父亲的慢性死亡。他是在半身不遂了八年之后,吸进一口气就吐不出来,呛死的。八年之中,我是那个为他擦身翻身的人,我是那个看着他虽然腐烂却又无法脱离的人。


所以我就想到一个办法:我组织了一个“爱生”俱乐部。大家非常详细地把所有他绝对不愿意再活下去的状况一一列出,然后会员们互相执行。失去一个成员之后,再招募一个新的成员──是的,像秘密会社。但是我们的俱乐部包括医生、律师等等,以免大家被以谋杀罪名起诉。而且,不可以让家属知道,否则就坏了大事。


你开始写回信:请传来申请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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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应台
类型:散文随笔
可阅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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